第59章 空转 (8)

老干部们闻言,愣了几秒钟,接着掉头就跑。看来老命究竟比超收分成比例重要。刚跑到楼道口,市委办的人拦住说,这里走不了了,火势正往上冲,快烧上来了,只能从另一头走。他们于是纷纷回过头,从另一头的楼道口仓皇而窜,像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老干们走后,楼下的烟雾也跟着消失了。关书记走到门口,问是怎么回事。市委办的人都说,可能是烧着了楼道边一个纸篓子。关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办公室。何铁夫赶忙尾随关书记走进去,向他做检讨,赔不是。关书记问了几句情况,说,小何呀,你的业务工作的确不错,这一点市委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面的工作,你也要注意,近来对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为之。

何铁夫忙点头承认,进行自我批评。关书记的口气才缓和了一点,说,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以后老干工作还得多讲究点方法,不能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何铁夫说,我以后会吸取惨痛教训,把工作做到位的。

离开关书记办公室,下到二楼,何铁夫在楼道边看见一堆灰烬和一个未燃尽的篾篓子的边角。心下不免暗想,还真得感谢这个纸篓子,如果不是它这么恰到好处地燃起来,今天这个集体上访事件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正这么想着,金石开从楼上下来了。何铁夫有几分奇怪,问他,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刚才我们大难临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踪影?听何铁夫这么说,一旁的周里旺就忍不住想笑。何铁夫不明就里,说,你笑什么?周里旺说,要说我们刚才的大难,还真是这个金石开给解的。何铁夫更加糊涂了,骂他们,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周里旺说,还是要金石开自己说。金石开说,到车上去再说。

三个人上了车,金石开就得意地向何铁夫作了叙述。他说,在局里向您汇报了您那幅书法作品的情况后,我就去了城庆艺术展览处,想把您的话转告给主办展览的负责人,不想那位负责人不在展览处,那里的人说,他到市委向主管领导汇报来了,我于是又跑到市委来找他。在楼前的坪里就看到了你们的小车,知道领导也来了。不想一上三楼,就见我们局里的老干们把关书记的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当时我就想,找城庆负责人缓一下没事,这集体上访的事不制止住,可就不堪设想了。可我一时又没什么好主意,就急得在楼梯间来回地走。走到二楼的楼道口,突然看到转弯处一个堆满废纸的纸篓,我心里立刻就来了一个主意。我于是走到三楼,先拉过周里旺,说好如何配合,然后再下去把纸篓子给点着了,当然我不让纸篓子燃明火,只让它冒浓烟,那腾腾的浓烟一冒,问题不就解决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有趣,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就是手握大权,呼风有风唤雨有雨的市委书记都束手无策,一个毫不起眼的纸篓子就能搞定。何铁夫想,这个金石开还真有手段。嘴上说,也只有你金石开才想得出这样的鬼点子。可这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今天他们走了,保不了明天就不会再来,到时再烧纸篓子,怕是管不了用了。周里旺笑道,到时不烧纸篓子,带瓶汽油来烧。

“烧汽油那是****,我还没这个念头。”金石开也开了句玩笑,接着说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政工科长,天天跟老干们打交道,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操纵,他们怕是不会自发起来搞什么上访的。”何铁夫说,那是谁在后面操纵?金石开说,今天没有出面的人。何铁夫说,你是说钟守成?金石开点点头说,就是他。何铁夫说,我回去就把他叫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石开说,恐怕没有用,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是这次上访的始作俑者,就是能够证明,您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的。

何铁夫叹息一声,说,难道就没法子制服他了?金石开说,我倒有一个法子,到时领导看我的。何铁夫说,什么法子?金石开说,暂时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何铁夫说,你好像是个巫婆。

何铁夫想,说不定这个金石开还真有什么歪主意,能把这个钟守成给摆平哩。

后来老干们果然就不再闹事了,尽管他们依然还是像先前一样只拿超收分成奖的70%。何铁夫的一块心病就这样摘除了。心下便想,这金石开还真不简单,有空得问问他到底是使的什么法水。

不想老干们这里没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贪局进了财政局。

十三

反贪局是来查国债营业部借走的那500万元资金。营业部借的尽管是财政专户里的钱,而且还有市领导签的字,但拨款过程要经过预算这个环节,于是有人举报时任预算科长的陈立宪从中得了好处。因牵涉到陈立宪,反贪局又拿了检察院的通知,找到他,要他查案期间不能离开案发地,必须随唤随到,只有查案结束后,才能离开。这样陈立宪一时就去不了县里了,只好在家闲着。

何铁夫知道,这实际上是冲着他何铁夫来的,因为每一笔预算拨款,不管其性质如何,都要经过他何铁夫审批签字才拨得走。不过何铁夫心中有数,他并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在反贪局办案人员面前,他显得很平静。当然何铁夫也知道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便尽量配合好他们,需要资料什么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铁夫还抽空陪他们到营业部去翻了翻那些旧凭证。国债近年已放银行发行,财政局的国债营业部只留着一名职工守摊子,负责兑付前几年发行出去的国债,营业部里一派萧条。

见状,何铁夫就摇了摇头,心想当年的营业部好红火,局里好多干部都争着到这里来,不让来还对何铁夫意见纷纷,好像这里有金子可捡一样,而当时确有些胆大妄为的角色,利用制度上的漏洞胡来,利用国债资金兑付过程中的时间差,放出去发了点横财,不想那不义之财在口袋里还没捂热,又掏了出来,还把人弄进去遭了不少罪。钱这个东西尽管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可一不小心栽了进去麻烦就大了。

反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个月,但除了原来的老问题,并没什么新的情况。陈立宪由于吊在这里,不能到县里去赴任,市里便以此为借口,安排另一个人去补了缺。这时何铁夫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让反贪局来查账,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铁夫对陈立宪心生歉意,怪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下班之后,就绕一段路,上了陈立宪的家。

刚好陈立宪到门口送客人,见了何铁夫,很是高兴,请他快进屋。落座后,何铁夫就说,在家里憋得慌吧?陈立宪说,开始那一段有一点,现在习惯了,觉得不要上班也有工资领,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过的事了。何铁夫说,在家里干些什么?陈立宪说,前些时候主要是看点书,最近购了一台电脑,就上上网,刚才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装软件的。何铁夫说,听说上网会上出瘾来的,现在你恐怕是没白天黑夜了。

何铁夫临出门时,陈立宪向他透露了一个想法。陈立宪说,大学一位同室的同学在省里办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约我去做财务总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铁夫说,你先去试试再说嘛,只是不要对人讲,行就在那边继续搞,不行再回来,反正你的工资关系还在财政局,只要我还是局长,就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陈立宪说,有何局长支持,就这么定了。

陈立宪有这种精神状态,何铁夫心里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铁夫就想有所作为,于是进了一个文化用品商场,看有些好纸好笔可选购不。从商场出来,何铁夫怀里已抱了一捆纸。想起旁边有一条小巷,直通自己家门,便掉头踅进去。这是一条老掉了牙的旧巷,游医走贩,麻馆典当,补鞋修伞,抽牌看相,什么名堂都有,热闹非凡。

不期然竟看见金石开蹲在地上,正和一个摆卦摊的瞎子聊着什么。何铁夫就顺便喊了声金石开,金石开见是何铁夫,跟瞎子打声招呼,起身来到何铁夫面前。何铁夫问,你在算命?金石开摇摇头说,我从来没算过命。何铁夫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金石开说,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铁夫说,你真有意思,跟算命先生交朋友。

这时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事,问金石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了啥法子,让老干们不再闹事的?金石开开心地说,要说这事,还全靠这位算命先生帮了大忙。何铁夫就大惑不解,望着金石开说,他怎么能帮得了这忙?金石开笑笑说,我虽然从来没算过命,但我没事时爱往这些小街小巷遛,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天,一来二去的就跟他们熟悉了。刚才这位算命先生我就认识他两年了,所以前次局里老干们闹事,我就来求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

接着金石开给何铁夫说了一件事情。

退休老局长钟守成有个特点,有空爱带着他的孙子上街走走。他的孙子是个豁嘴,也许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难得向人解释孙子嘴豁的事,钟守成就常常往这条偏巷走。金石开就如此这般给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钟守成从瞎子面前经过时,瞎子就缠住钟守成要给他算命。钟守成开始不愿算,瞎子说,先生您要知道,我从来不主动给人算命的,都是人家有求,我才开口,今天我是听您的脚步声有异,才好心好意劝您算一个。这样吧,现在您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我先打几卦,如果不准,我一分钱不收。

听瞎子如此说,钟守成果真就站住不动了,倒要看瞎子怎么打卦。瞎子虽是瞎子,可打的是阳卦阴卦还是胜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说他听得出来。这天瞎子一连给钟守成打了三卦,然后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会儿,才说,照理说,您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官至七品,家资上万。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您的第一个孙子嘴上有点毛病。

钟守成一听,这瞎子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却说得这么准,莫非真神了?也就在瞎子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瞎子继续说道,据卦辞说,您家半年后又将新添丁口,实在可喜可贺啊。

这一下钟守成更惊奇了,因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种种关系给儿媳妇弄了个生二胎的指标,儿媳妇两个月前已经怀上了。但钟守成缄口不语,听瞎子继续往下说。瞎子说,不过卦辞上还说,您如今有魔缠身,魔在暗中指使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点酿成血光之灾,如果您再听魔的指使,您这第二个孙子生下来恐怕不是豁嘴,就要缺胳膊少腿的。

闻言,钟守成心里有些不安,老不高兴地说,你真是瞎话瞎说。瞎子说,您不相信,今天可以不付钱,以后应验了再来补交。

钟守成只得在卦摊上扔下五元钱,牵着豁嘴孙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里后,瞎子的话便老在他耳朵里作响,挥之不去,竟害得他神不守舍,茶饭不香。他把瞎子的话反复琢磨了好久,觉得瞎子说的魔一定就是魏家桥了,因为魔就是鬼,魏家桥的姓跟魔一样,都带了个“鬼”字。瞎子说的血光之灾可能是指那次市委大楼里差点发生的火灾,火光和血光都是带红色的,火灾真的发生了,就会死人,是一回事。

这么一想,钟守成害怕起来,跑到瞎子那里去,讨教如何才能免去那个没生下来的孙子的灾难。瞎子如此这般给钟守成说了一通,钟守成以后便没再听魏家桥的,魏家桥没有钟守成配合,号召力不够,老干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闹。

听金石开说得这么神乎其神,何铁夫觉得他是在编故事。不过不管怎样,金石开已经给他排了忧,解了难,心里倒也受用。一受用,这天晚上何铁夫就拿着新买的宣纸,写了好几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写得最随意最放得开。那是两句诗,曰:

红稻啄残鹦鹉粒,

碧桐栖老凤凰枝。

写毕,何铁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满意。第二天,他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装裱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有事没事,就爱站在一边瞄瞄,自我欣赏一番。有时女儿何叶青也来品头论足,说爸这字的确有几分神采,写出了爸的风格。只是这诗有点怪,如果改成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桐枝,意思就顺多了。何铁夫笑笑说,你这意见应该找杜老夫子提去。叶青想想说,不过这样子,诗味还是浓一些。何铁夫说,我的女儿真聪明。

何铁夫的夸奖让叶青很高兴,她回头去何铁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后说,爸的气色蛮不错的嘛,书法养人,像爸这么公务繁忙的人,就应多写写字,免得被工作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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