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出现了一缕薄暮似的橘色光亮。有如烂泥一样的阴影纷纷干结碎裂,惊惧地败退。然后,一轮通红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整座城市笼罩在瞩目的晨光里,黄沙堆砌的破败城市也似乎在这短短的瞬间拥有了生命。
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炙热的白昼即将到来。
李欧躲在房顶的阴影里,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喘息。“就在这里等着?”
“就在这里。”沙漠武士待在他的身边,不时探头出去查看。他转过头,眉头紧锁,不安溢于言表。“你确定自己没有问题吗?”
“放心,不会碍手碍脚,更加不会拖你后腿。”李欧硬邦邦地说。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他抱以不信任,又施加同情。他又死不了,也还不是废物。一只手照样能办到很多事。“倒是你,”他冷声嘲讽,“诸神真给了你喻示?”
沙漠武士冰冷的视线注视着他,“我不会怀疑。”
“我以为那不过是幻听。”
勃然而生的怒意使得对方握住了斧柄。他不惧地与之对视,无视了寒光闪闪的斧刃。但是片刻之后,沙漠武士首先垂下了双肩。“白魔鬼,他们说你们毫无信仰。”他冷声说,“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词,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我们本就是你们眼中的无信者,我从没否认过。”
沙漠武士轻声说,“你们不过是一群可怜虫。”他的眼神令李欧受伤,又是这种怜悯的模样。他真是受够了!“虽然不知道诸神为何挑上你。但是,你若是不想,你大可以滚蛋,何必一副寻死的模样。”
伪装被拆穿时的感觉总是如此难受。李欧彻底地沉默了下去。左手的疼痛如此剧烈,侵蚀了他的身体与灵魂,吞没了他的力气与意志。他陷入噩梦里的那滩烂泥里,绝望地被吞噬。脚背,小腿,腰部,胸膛,脖子……他奋力挣扎却沉沦得更快,尽力呼救却得不到回应。烂泥蔓延到他的嘴巴,鼻子,他开始窒息,视线开始模糊,周围没有任何一人……
“你最好回去,否则你会死在这里。”沙漠武士平静地说。
回去?回去继续忍受诘问与怜悯?心里那点可笑又可悲的自尊绝不允许他这么做。“除非我死了。”他告诉对方,“我等着证实你口中的神迹。”
管好你的嘴巴!他只想扇自己的耳光。然而为时已晚,话无法收回。沙漠武士眼中的怒气再度浮现,他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伴随时间的推移,太阳越升越高,不远处的女人铜像浑身冒出耀眼金光。如果说这就是神迹,那他可以搞出无数个这样的神迹。成百上千的居民身穿盛装从屋里走了出来,汇聚到尘土漫天的大街上,挤满人群的大街仿佛一条五颜六色的长龙。无论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顶着烈日,一路高声呼喊“万岁”与“母亲”的字眼朝着铜像前进。但是人实在太多了。李欧从未想到一座沙漠里的破落城市也能容下如此多的老鼠。他们接踵摩肩,炎炎烈日之下接连开始有人因为拥挤和推搡栽倒在地,引起一阵骚乱。
很快,女人像所在的广场就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他们山呼海啸地顶礼膜拜,奉上贡品。空气里开始弥漫花香,酒香,还有……浓浓的血腥味道。李欧知道,那些家伙就像拉瓦•乔雷一样,献上了不知是畜生还是人类的血液。
几声礼炮炸响,长号长鸣。
“来了。”沙漠武士小声地说,“他们来了。”
牧师和虔诚信徒簇拥着主教朝女人像走去。他们穿着神圣的洁白长袍,在行至神座时,一路三跪九拜,尽显虔诚,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信徒们跟随他的动作,一同跪下,额头碰地。上百名金弯刀全副武装地守卫着祭台神座。他们像是涂抹了金色的油膏,浑身闪闪发光。
一切例行公事完成之后,主教开始布道。李欧没有半分听对方胡言乱语的兴致。他把一个柔软的毛皮卷在地上铺开,仅余下的几瓶药剂放在里面。他的手指在冰凉的药瓶上划过,最后拿起了其中一瓶。他想了想,仰头一口灌下,把瓶子扔在了一旁。
脉搏剧烈地跳动,寒意立即涌了上来,临近正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身体的冰冷。于是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你怎么了?”沙漠武士问。
李欧抬起头,沙漠武士被吓了一跳。
“药剂的副作用。”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疼痛烟消云散。力气重归于他。李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来活动身体。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声。
“但你这个样子……”
“更像魔鬼了?”他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知道现在自己看起来就是怪物。药剂里的毛榉、蝙蝠牙,还有死者尘埃让他的面部消瘦,长出鳞片,额头有略微的凸起似乎正要挣脱牢笼,破茧而出。“总比死掉好,不是吗?”他的笑容只能用可怖来形容。
沙漠武士面露惊惧,喉咙咕哝的声音异常刺耳。
他也会害怕?早知如此,李欧想,他就该早点变成这样了。然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决心将毒素的累积所引发的副作用扔到一旁,那不是现在应该担心的问题。至少,他现在不再是一个孱弱的病人了。他收起其他的药剂,贴身放好。他有预感,接下来都还用得着。
那个被女魔法师的随从叫做门罗•塞尔特的主教慷慨激昂,不知疲倦。一番蛊惑的言词直到说到太阳升至头顶才停歇了片刻。然而每一个人都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口渴和饥饿,脸上全是狂热的信仰和热切的期盼。这样的情景李欧感觉不到丝毫的热血沸腾,只会感到阵阵心悸,浑身发寒。“一群毫无理智的疯子。”他呢喃着。
忽然,广场上传来一阵欢呼。
李欧从阴影里探出了脑袋,看见门罗主教高举起双手,无数的花瓣与红色的血液由牧师抛洒上高台。“新的时代即将来临,”门罗主教大声叫道,“欢呼吧,伟大沙漠之母的孩子们,我们将亲眼见证女神下凡的奇迹时刻!”他倒要看看对方怎么收场。
然而一切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鲜血,那些飘洒在空中的粉末,仿佛收到吸引般全部被吸附在那个女人的铜像上。
“你听见什么了吗?”
沙漠武士摇了摇头,“四周太吵。除了欢呼,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奇怪地看着李欧,“你发现了什么吗?还是你的幻听。”
我倒希望会是幻听。但是夹杂在欢呼声中的那些抑扬顿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魔力在广场上空汇聚,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漩涡,有如一个牢笼,将所有蒙在鼓里热切欢呼的愚昧信众统统关在里面。头顶的烈日愈发炽烈,李欧却感到阴风阵阵。风起了,先是凉爽的微风,然后风声渐厉,到最后已然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你看见了吗?”李欧在阴风的呼啸中大声对沙漠武士吼道,“那座神像。”
沙漠武士面色凝重。
铜像一片血色,眼睛里流淌出血液般的眼泪。“伟大的沙漠之母在为我们的哭泣。”狂风吹掉了门罗主教头顶金灿灿的冠冕,他在摇摇晃晃里依旧振臂高呼。“她在看着我们!祈祷吧,让她听见我们的心声,她必将带来回应,施展神迹。”
女人的神像上血流成河,仿佛分娩的妇女。一张青铜的脸上某些东西开始剥落,李欧只觉得那座少女变成了老妇人——正如罗茜说的,满身骷髅,生满蛆虫的老巫婆。
魔力肆虐中,晴朗乌云的天际忽然一朵乌云飘了过来。遮住了同样染成通红的正午烈阳,光线立即黯淡下去,霎时间竟然仿佛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看呀!”主教在祭台上高喊,“神迹!这就是伟大的沙漠之母的神迹!庞贝德卡尔下雨了!”
“不,这不可能。”沙漠武士使劲摇了摇头,“就连诸神都未做到这一点。”他难以置信地说,双目无神,脸上茫然,坚固的信仰开始出现裂痕。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这是法术,是魔法,不是什么神迹。”李欧告诉他。他听见了魔力的呼啸,带着邪意,就躲藏在乌云后面。不安的感觉笼罩了他。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手指活动间魔力运转如常——他能信任的就只有它们了。
乌云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漩涡,雷鸣在沙海上空炸响。然后串串水珠纷纷洒落。广场上欢呼雀跃。然而这不是神的恩赐,而是恶魔的诱饵。
一滴雨水溅落在李欧的面上。“这不是雨水。”他的面色大变,“别被雨淋湿了,躲起来。”他拉扯着沙漠武士离开房顶,强行撞开空空如也的房间。
沙漠武士甩开他的手,“怎么回事?”他恼怒地问。
“你自己看。”
从三层楼的高度看去依然能大致见到广场的景象。
每一个人都仰面朝天,在一生难见的雨水里伸出舌头舔舐每一滴落在脸上,掌心,手臂上的水珠。他们哈哈大笑,仿佛是派对的狂欢。然而随着雨势渐大,所有的人都像是发了疯。他们打了起来,彼此争斗,互相撕咬。孩子和父母打了起来,青年人和老人一起摔到地上,男人仿佛野兽啃咬女人的脖子。尖叫与低吼,哭泣与咒骂混作一团。
沙漠武士满脸惊慌。“他们……他们……这是……”
鲜血汇聚到地面,汇成河流。
“这是邪恶的巫术。”李欧说,“某种蛊惑,某种仪式。”
“可是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们得阻止它!”沙漠武士说,“否则城里的百姓……”
李欧看着站在高台上躲在伞下的主教,“我现在只想懦弱地离开,还呆在这里逞英雄就是寻死。”他冷笑着说,毫不掩饰自己的自私。反正你们都认清了这样的我。“让你的诸神见鬼去吧。我不是他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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