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依然如期举行。
圣堂里燃起了送往亡者去往冥河彼岸时,能够为亡者指明方向的熏香;肉桂和豆蔻的香气充满鼻腔,松香的味道仿佛死者呼吸。众多蜡烛立在一排排锡制蜡架上,散放光明。低沉的钟磬声悠悠回响,一声长长的号角声从圣堂之外传了过来。
当黎明来临,朝阳初升的时候,披着黑袍的男孩们首先鱼贯而入。他们的脸上洗净了灰尘与疲倦。在经过了充足的休息之后,他们看上去显得精神百倍。一个年长的男孩捧着一个铜制水盆,里面盛满了在沙漠里弥足珍贵的清水;在他的左右,两名仅有八九岁大的男孩手里各自捧着一束在清晨采摘的野花,同铜盆一道,摆在了诸神像前面的长桌上。
负责照料李欧他们的盲童睁着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在圣堂的一侧敲响了铜锣,口中低声呢喃着向诸神祈祷的经文。他的嗓音渗透魔力,穿透了厚厚的石墙,在寂静圣所的上空回**,仿佛诸神的谕旨。可以预见,将来他定也是一名尊贵的红袍僧侣。
男孩们最终全部走进了圣堂,没有按照他们忏悔时的位置站立,而是分别立在诸神像的两侧,仿佛是艾音布洛的神殿里的唱诗班。只是,李欧猜想,他们不仅没有甜美的女童音,更加不懂得如何唱歌。他们只知道舞剑,以及保持沉默。但是,这一天,寂静圣所注定会暂时又一次打破持续了好几十年的沉默了。
圣堂里回**着脚步声,略微凹陷的曲面石墙反射着声波,放大了僧侣们进入时沉稳有力的脚步。一时间李欧似乎感到有一整队战士在列队行进。
红袍僧侣走在最前面。亚希伯恩今日穿着一件拖地的绛红色修士长袍,袍子的边缘绣着精致的银色丝线,胸口是寂静圣所的深蓝色静默标志。他手持一本沉重的铁皮经文,走上石阶。马里奥和诸多红袍及灰袍的僧侣们安静地站立在他的两侧。布兰迪克率领两名同样白袍的沙漠武士手捧不幸死去的骑士和鸦人骨灰坛走上高台,肃穆地站立。
当诸人俱已到齐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上前来,宣布了祭礼的开始。盲童又一次敲响了铜锣,一下,两下,直到第十三下才最后停止。
“十三下?”学士小姐惊讶地说,“怎么会敲十三下?”
“这就是寂静圣所的方式。”李欧告诉她,“他们在宣告不幸者的逝去。”但是以十三作为选择,李欧也感觉不到吉利,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毕竟黑太阳酷好十三之数。
“但愿那个混账听不见。”罗茜低声咕哝。
她的头发黯淡无光,近日更是大把大把地掉落,她不得不盘起头发,以掩饰稀疏的头顶。她尽管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烦恼写在脸上,脾气日渐火爆。毒素仍缠着她不肯离去。对此李欧束手无策,只能期盼早日到达席里斯郡,寄望那里有炼金术的原料。
你会好起来的。他在心中歉疚地发誓。
锣声的余音渐退,盲童放下了锤子,背诵经文。一段短短的开篇之后,灰袍僧侣们加入了进来,饶舌的瓦里斯语诉说着诸神的荣光;然后男孩们一同加入,吟唱着诸神的赞美诗。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没有柔美之感,仿佛身临金戈铁马之中。李欧对寂静圣所内没有女童便再无任何异议与腹诽,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位战士了。
在刚烈的诗歌中,红袍僧侣伸出手,在铜盆里捧出一掌清水。他呢喃低语,念念有词。须臾之间,浅淡的金光从他的指间钻透出来。那种金色的光辉无法掩盖,比蜡烛的微光更引人注目。就寂静圣所里年幼的孩子们看来,这一定是诸神的神迹。
“故弄玄虚的神棍。”罗茜低声咒骂着,却引起身边诸人的怒目而视。“不过是蹩脚的法术竟然也妄图蛊惑他人。”拉瓦•乔雷不满的怒视,他的儿子更是为之不住诅咒。妮安塔不解的迷茫,以及阿莎和娜丽雅的担忧与不安。他们全未掩饰自己的情绪。
李欧一边庆幸寂静圣所将她的话吞没在如层层浪涛般的诵经声里,没有僧侣听见她的话,一边拉了拉她的衣袖,不料却被她使劲甩开。“别碰我!”她低吼着。
“罗茜,别说话。”陆月舞劝告她。
“你没权利说我。”罗茜冷冷瞥了她一眼,飞快地低声嗤笑,“先管好你自己。”
李欧感到尴尬且失落。他不知该说什么,又如何去做。
亚希伯恩警告地扫了不安分的他一眼。他一边低语着维持法术,一边将手中那捧金色的水花洒向捧着骨灰瓮的沙漠武士。金色的圣水落在骨灰瓮上,飞快地渗入其中。眨眼之间,灰白色的陶制骨灰瓮仿佛漆上了一层金粉,变得耀眼且滚烫。四散的金光里,就连李欧也似乎看见了有死者朦胧的形体在骨灰瓮周围扭曲飘**。
“他们是无畏的勇士,”红袍僧侣高唱悼文,“他们是坚强的战士。他们保护弱者,挑战不公与强权。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他们从不退缩,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他的声音回**在圣堂,响彻寂静圣所。“尽管他们的道路并未走完,但他们的死显得光荣,不愧他们圣洁的骑士之名。诸神愿散播他们的恩宠,将圣武士之名赐于他们。他们生前不曾停歇,如今,他们将在诸神的国度永享安宁与平和。”
“爵士先生?”一旁的塔里奥骑士忽然极小声地开了口。他埋着脑袋,声音从脖颈间黑色的围巾下面传了过来。“他们的悼词,这算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诸神的信徒。更加不是替诸神战斗的、被蛊惑欺骗的愚昧之辈。”
你们只为城主和军官的命令而战。谁更高尚?“我同意了的,”李欧告诉他,“他们死于异国他乡,所以就按照当地的习俗吧,这也是骑士礼节的一部分。”
塔里奥骑士不再多言,他抿着嘴,带着些许愤怒的盯着主持祭礼的亚希伯恩。李欧知道他说什么也无法改变骑士的看法,也明智地选择了闭上嘴巴。
红袍僧侣在高台上喋喋不休,长篇大论的悼词极尽夸耀,也许无论国王与乞丐,小偷还是战士,都希望死后会有如此荣耀的往事。然而死亡就是死亡,哪还有神国及来生?李欧不信诸神,也不相信其他神明的存在,但他毕竟尊重别人的选择和奉献,自然也还有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信仰和奉献,因为所发的静默誓言而付出的代价会让他们成为更优秀也更伟大的存在,至少有这个可能——就像是亚希伯恩。但骑士们做不到这一点,罗茜似乎也做不到。他们显得烦躁,像是困在干涸的泥塘里的泥鳅,似是受够了太阳高升之后圣堂里的酷热。
祭礼接近尾声,红袍僧侣的祷告终于停止。散发着金光的骨灰瓮总算黯淡下去。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与阴影的包围,只剩彩色的玻璃光柱照射在形态各异的诸神像上。
红袍僧侣低了下头。“愿他们安息。”
“愿他们安息。”众人同声说道。
离开圣堂的时候,李欧深深吸了口气,外面灿烂的阳光一时间使得他无法睁开眼睛。“终于完了。”罗茜在一旁说道,“又臭又长,我受够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然后狠狠甩下手,“我想去休息了。今晚的晚餐别叫我了。”她大步离去。
李欧没能拉住她。僧侣们从他的身边经过,重新返回各自的房间。离开圣堂之后,他们再度恢复了死寂办的沉默,紧闭嘴巴,不再说话。
“我还以为他们都没有舌头。”鸦人费费多站在他的身边说。
李欧扭头瞅了他一眼。鸦人脸上的面具在阳光下反射着青色光亮。“就像你的面具。”炼金术师告诉他,“这只是一个誓言。我在年幼的时候,也曾以为某些立下此类誓言的苦行者没有舌头。其实无论何时何地,这说法都并非事实。立誓保持静默乃是表达忏悔的方式,作出牺牲来自己证明对诸神的虔诚,哑巴发誓沉默就好比没腿的人宣言放弃舞蹈。”
“我不会摘下自己的面具,不论何事。”
“但是手势不能准确表述所有的意思。”李欧复述了马里奥僧侣的话,“例如忏悔。”
他们边走边说,但是亚希伯恩忽然在圣堂的阶梯上用西大陆的语言叫着他。“李欧,”他向他招着手,“能跟我来一下吗?”
李欧示意鸦人去休息,自己则朝红袍僧侣走了过去。他留意到在祭礼上敲打铜锣,引领赞美诗的盲童正站在亚希伯恩的身边。“有什么事吗?”李欧不解地问,“我的伤差不多快要好了。”
“离痊愈还早得很呢。”亚希伯恩说着,一边打着手势示意李欧跟上。“你也来,跟紧了,派克。”他忽然顿了顿,指着那盲童,“噢,他的名字叫做派克德温,叫他派克就行。”
他们走过走廊,经过男孩们练武的广场,他们又从一排石头房屋中间穿过。“我们这是去哪?”李欧不由得问。
“静谧之厅。”亚希伯恩说,“我们需要安静的环境。”
“干嘛要去哪?”李欧困惑不解。“寂静圣所处处都挺安静。何况,我的伤大概用不着冥想来催眠自身吧。”
“你的伤?”亚希伯恩冷冷地说,“你本来不该让自己受伤的,但你不仅伤到了,伤势还很严重,几乎致命。你的护卫呢?你的炼金学识呢?他们都死了?还是说你自己就想死?”
“我……”
“……我不是你老爸,没法教你如何讨好女孩子。但是你首先要牢记,如果护卫因为争执而失职,那么他就不再可靠了。战斗应该让护卫去做,而不是由你自己冲锋陷阵。别把你自己当做英雄。”亚希伯恩顿了顿,嘲讽地讥笑道,“我的佣兵生涯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所有认为自己是力挽狂澜的英雄的家伙,他们最后的下场都是成为了乌鸦的食物。”
“我明白了。”李欧不知能说什么。对他而言,她们已经不仅仅是护卫了。
“你不明白。如果明白你就不会整日纠结于此,为她们的情绪而变换心情。”亚希伯恩叹了口气,一栋没有窗户的低矮石屋耸立在一座斜坡上面。他叹了口气,“好了,我们到了。”
进入石屋之前需要爬上一段常常的阶梯。李欧看着一路紧跟他们的盲童派克德温,“他也要跟我们一起吗?”他朝对方靠近,“不去搀扶他?”
盲童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手,并且转向了另一侧,右脚已经迈上了台阶。“他看的见。”亚希伯恩说,“他的双眼比你还要敏锐。来吧,我们先上去。”
果不其然,对一个双眼失明的盲童来说,这段高低不平的阶梯仿佛就是如履平地。他既不需要搀扶,更加不需要提醒,亦步亦趋地始终紧跟着亚希伯恩,没有被绊倒一次,李欧不禁啧啧称奇。“没什么好感慨的。你要是拥有了他的能力,你也能做到。”红袍僧侣的话勾起了李欧的好奇。但对方这次管好了嘴巴,没有再开口。
腐朽的木门咯吱作响,石屋里一团漆黑,只有一点昏暗的光。“进来吧。”亚希伯恩招呼他。“低下头。”他提醒。
门框极为低矮,不仅要低头,更要弯下腰,而屋顶里面也同样低矮,李欧不得不躬着身体朝里面摸索前行。如果这样做就能被看成对诸神的谦卑,那么诸神也太容易被满足了。
“坐下来吧。”
盲童关上了木门,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李欧摸索着盘腿坐下,然后伸直了脊背。这感觉真好。他满足地叹息一声。一盏烛光仿佛是黑暗里跳动的怪兽的眼睛,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李欧努力睁大眼睛,也只看见面前两个模糊的影子。周围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但是很快,李欧留意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亚希伯恩和盲童派克德温的呼吸完全没了踪影,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木头人。
黑暗压抑着他,狂躁的情绪开始涌现。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叫他来就是为了这样折磨他吗?还是把他也当做了他的学生,打算从头开始训练他?我不需要!
“说吧,叫我来做什么?”李欧大声说。声音来回震**,撞击着他的耳朵,也让头顶的灰尘扑簌簌直落。“赶快说,别吞吞吐吐。”
“安静,李欧,这里是静谧之厅,不是战场。”亚希伯恩平缓的声音响起。“静下来,李欧,凝神屏气,让大脑空明……”
李欧打断了他,“我不需要你教我如何冥想。”他告诉对方,“我只想知道你想做什么!”
“冥想。”他说,“深沉的冥想。”
“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李欧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它来平和内心,更加不需要用它来治愈灵魂。那是你们这些信徒的事,不是炼金术士的!”
“可是,”亚希伯恩的语气软了下来。“冥想对你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况且我认为你需要一次这样的冥想。”
“我不需要。”
“你需要,而且十分迫切。”亚希伯恩叹了口气,满腹忧愁。“李欧坐下来,好好审视自己,询问自己。你比我更清楚,不仅仅是你的身体,就连你的灵魂也出了问题。……你受到过诅咒,对吗?”
李欧感到震惊无比,就连罗茜都不知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派克告诉我的。”他的答案比他知晓详情更令他惊讶。
“他?他怎么会?”
“他有一种天赋,”亚希伯恩扭头看了盲童一眼,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有失必有得,诸神没有给他双眼,却给了他迷人的天赋。在你昏迷的时候,派克触碰到了你,然后……‘看’到了这些。他说,你被诅咒困扰着,直到现在也未曾脱离。”
“不,这不可能。”李欧摇摇头,“我杀了施咒者,我已经解除了诅咒。”
“这正是我困惑的。”亚希伯恩说,“所以,我才说你需要一个冥想。”
李欧冷笑一声,“冥想就能解除诅咒?那么那些法师和牧师就不会因诅咒而死了。”
“我没在说笑!”红袍僧侣恼怒地告诉他,“冥想有助于消除某些不利的影响。而且派克也会帮助你,他会仔细检查你的梦境……”
“把自身作为媒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派克不是媒介,也不是精神医师。他天赋异禀。别摆出那种脸色。我保证,他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我们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冥想。然后就万事大吉。我们需要找出病根……难道你不觉得,最近的你越来越狂躁了吗?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