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水牢里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赛拉斯廷•李欧不知道他们已在寂静无声,漆黑寒冷的水牢里待了多久。
水牢的暗处连接着流水花园的水道,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催命的音符,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在他们头顶嬉戏的孩子们也许有一天也会知道,给他们带来欢乐与清凉的海水,也能将人牢牢困出,使其饱受折磨。
包围他们的海水起起落落全无规律。现在是第二天了吧?应该是了……不过也许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不知道,他一直没有合眼。他想自己肯定满眼血丝了。
水牢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更不能奢望能好好的躺下。他紧靠着湿滑冰冷的墙壁,与罗茜紧紧相拥,他能感受到对方玲珑有致的姣好身体,但他们的身体没有丝毫热度,彼此就像是冰块。他们的身体早就被海水侵蚀,全然没了知觉,连动弹一下都变得困难无比。
还好他们还能动动嘴巴。“今天好像是月圆之夜。”黑暗中他开了口。
“管它是什么时候。”女法师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他们全死光了也与我毫无关系。”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脸颊紧贴着脸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好是把火油倒进流水宫殿的水道里,把这里统统烧成灰。”
她无力地轻笑了一声,“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过几次了哟。我告诉你,‘应该让宝石海湾名副其实,把海水全部变成宝石。’”
他接过她的话头,“然后把宝石全部塞进你的口袋。”
她虚弱地靠在李欧的肩头,呢喃般地低语,“那样不是很好吗?”
“嗯。”他将头埋入女法师湿漉漉的长发中。他们又没了声音,不知又该说什么。他们几乎已经说完了所有可以说的话题,依然没有等来曙光。炼金术士沉默了一阵,不由想到旁人。“你说,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在为他们忙碌奔波,四处恳求他人呢?
“你想说月舞吗?”她不满地哼了声,用牙齿轻咬了他一口,“又是月舞……算了。”她说。“我冷。”女法师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紧紧靠着他,仿佛要与他融为一体。“我告诉过你,我讨厌水,特别是海水。”
可他们拿它毫无办法。“若我会戏法,我一定将恼人的海水统统变不见。”
“别说笑了。”罗茜轻声细语地说,“你又不是巫师。”她顿了顿,又说,“我只想你把这里塞满黑皮猴子,好好瞧瞧他们会不会水。”
饥饿席卷而来,疲惫渐渐加重。他们的身体已经临近极限。他们很快不再说话,彼此抱着,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没有声息。海水涨了又退。一天潮落五次,朝涨七次?李欧已经数不清了。反正日复一日,始终没人前来。他们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带着彻骨寒冷的海水终于将女法师击垮。罗茜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神智迷糊,甚至开始了胡言乱语。“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这是她偶尔清醒时最常说的话。
“会的,会的。”他告诉她,“你不会有事。”
“万……万一呢?”
“我会让千湖城邦化作烈焰燃烧的地狱!”他坚定无比地回答。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脸上呈现病态的潮红。“那我会在地狱里等着他们。”
“你只能同我站在一起倾听他们的哀嚎!”他大声喊叫,恳求有谁能现身,心想就算是听到鸽子的恬噪和那狱卒的破嗓子也好,但直到嗓子嘶哑,也似乎没人听见他的求救。
“别叫了,别求他们。他们不会来。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死在这里。”
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审判我们,把我们活活烧死,就只能如此下作地用阴险手段把偷偷地让我们渴死,饿死,最后还妄想全身而退地置身事外吗?但现在思考这些还有用吗?罗茜一刻比一刻更虚弱,然而他束手无策。他们又冷又饿,还极度口渴。好几次罗茜迷糊中都差点将海水灌下肚子,幸亏被李欧及时发现。那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还没人来吗?”她好像一团火焰烧了起来,然而身体却在打着冷颤。
李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罗茜不住重复着,很快又不再说话。
李欧没有安慰。他们都知道,安慰就像是天边的彩虹,看得见摸不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铁栓咔嚓的响动。这是这么久以来,他所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谁?”他嘶声叫道。虽然声音生硬而嘶哑,但至少能还说得出话来。李欧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过去了多久?怀中的罗茜动了动,勉强睁开一双眼睛。她太虚弱,虚弱得不象话。“谁?”他再次叫喊,试图大声一些。
火炬的光芒从敞开的大门外溢入,昏黄的光线对他们而言仍然刺眼。“是谁?”罗茜虚弱地问。他眯起了眼睛,只看见一团黑影缓缓向他走来。
“是谁?说话。”他嘶哑地叫道,喉咙一阵疼痛。
火光越行越近,最后那团影子在牢门前停下。他的位置比身处池子里的他们要高,因此李欧不得不抬起脑袋。火炬就举在那人的眼前,跳动的火光照亮了那人阴沉着的脸。最不好的事情终于得到了应证。
“是你。”李欧努力撑开疲惫的眼睛。
“来的是谁?”罗茜的声音几乎虚无缥缈。
他低声在她耳边回答,“是艾伦伯特男爵。”
“谁?”她迷迷糊糊,完全记不起曾与之打过叫道。
李欧仰视着对方,“就你一个人?”
“幸好只有我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否则现在就该把你们绑上火刑柱了。”
他不知该如何接口。沉默了一会,“我要水。”他说。
来者果真带着水囊。沉重的牛胃袋子从铁栅栏的缝隙扔了进来,他根本没来得及伸手。“扑通”一声,水囊落入水池,沉入底部。
“站好。”他轻声嘱咐女法师。
“不,不要。”她摇着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他在看你的笑话。”
那也总比渴死强。他一手扶住罗茜,慢慢蹲了下去,右手在水池里摸索。上身再一次被海水浸湿,他打着颤,总算找到了水囊。然而他的力气早已所剩无几,尝试了好几下,才拔掉了木塞。一股刺鼻的腥臭扑鼻而来。
“放心喝吧,里面不是毒药。”
他抿了一小口。粘稠且恶心。他的胃里一阵上下翻腾,冒出酸水。他弓着腰,不住地干呕。好一会他才缓了过来。“是血。”他尝了出来。
“没错,是血。”男爵毫不掩饰。“兑了酒的血……不喝就扔了吧。”
“为什么不喝?”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强迫着自己一口咽下。又一阵难受铺天盖地地涌来,他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直到呕吐的感觉消散,他才松开了自己的脖子。一番搏斗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紧靠着罗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别忘了美丽的法师小姐。她快死了呢。”
“别喂给我,我不要。”她使劲甩着脑袋。“这是侮辱。”
我当然知道。但是……“不喝就得死!”他发了狠,往嘴巴里灌了一口,然后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巴,蛮横地撞开了她的牙关。她的唇干裂且不断抗拒,无力的手在他的身上胡乱拍打、抓扯,她的牙齿甚至硌破了他的嘴巴。
恶心的血液在他们的口舌之间流动,呕吐感又一次涌来。李欧屏住呼吸,不顾她的挣扎将口中的血液全都渡了过去,嘴唇彼此紧紧顶住。然后,他听见了她吞咽的声音。他移开了嘴巴,罗茜连连咳嗽,她的眼中泛着泪花。
“别吐出来,罗茜。”他不停地请求,“求求你,别吐。”
罗茜没有吐出来,她的眼中跳动着仇恨的火焰。
“真是精彩。”男爵拍着手,“不过才过去了四天。你们竟然已经快死了。连肮脏的老鼠与蛤蟆血也视若珍宝。”
李欧抹了把嘴巴,“看够了吧?”他说,“让我们出去。”
“别做梦了。你们只能这样死去。”男爵说,“这种死法还是便宜你们了。”
“让我们出去。”他再一次重复,“我们是使节,不是仅凭你们一言之词就能囚禁的罪犯。”男爵不为所动,他不得不向对方屈服。“你赢了。”他说,“但是至少,请让罗茜离开这里,去上面哪怕随随便便的哪间囚室也好。”男爵一声不吭,他只觉怒气冲了上来。“见鬼的,让她离开这儿!她在发烧!让老妪来给她治病!”
“你们杀了人,证据确凿,巫师们。一命偿一命。我不会心软。”
“我们没杀任何人。”
“你们杀了我的儿子。”男爵忽然大声怒吼,“你们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爱德华!你们用法术杀死了他!还让我的妻子,让她变成了……怪物!”他一边大叫,一边疯狂地拽动铁栅栏,水牢里回**着哐啷哐啷的剧烈响动。
“这不可能。”李欧坚信自己。“我们没出任何错。”
“你以为我是在骗你们?巫师?我会诅咒自己的妻儿来欺骗你们吗?”他阴冷地笑着,眼中一片通红。是火光映照,还是恨意如血?“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周围。如果不是你们,又怎么会轮到你们在这里享受海水浴呢?”
“不是我们……”
“……李欧。”罗茜忽然在他的怀中不住地呢喃,“一定是我的法术出了错,一定是这样……我又失败了,我又失败了。李欧,我又一次失败了。”她无助地嘤嘤哭泣,泪水如珍珠洒落。她曾经遇到了什么,竟然会让她如此软弱无助,竭力自责?
但此时他无法探究,艾伦伯特男爵阴郁的声音破坏了一切思绪。他开始无比想念死寂无声的黑暗。
“看吧,你的同伴都已经承认了呢。”男爵冷声讥讽,“所以,你们就好好等死吧。不过我会给你们带来食物与淡水。”馊掉的食物与肮脏的老鼠血吗?“直到你们接受审判……但是,你最好诚心祈祷你们并不信仰的神明,让法师小姐还能见到阳光。”
李欧紧抱着哭泣不已的罗茜。她早已经精疲力竭,几近昏厥了。他看着怀中柔弱无助的女法师,发出了毒誓,“如果她死了,我保证!我保证会让你们这群黑皮猴子统统给她陪葬!”
“死的一定会是你们,巫师们。”男爵同样告诉他,“你们这些白皮肤魔鬼将会死无葬身之地,为我的儿子陪葬!”
他应该求饶,恳求他们吗?说不是自己的错误,他甘愿接受审判吗?这绝无可能。最后他只告诉了对方两个字——
他说,“活该!”他冷冷地注视着艾伦伯特男爵,然后又一次重复,这一次他的吐词无比清晰,冰冷且幸灾乐祸。“活该。”
“闭嘴!巫师!”艾伦伯特男爵愤怒不已地砸着铁门。但他没办法破门而入,狠狠揍他,拿刀剑捅他。整个水牢里都回响着炼金术士疯狂的大笑,还有一句句清晰无比的“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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