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收藏淹死我吧,嘤嘤」
席里斯郡遥遥在望。
他们在黄昏的时候抵达。天边的火云占据了视线,沙漠红彤彤的散发热气,仿佛是一个不断添加木炭的炽热火盆。士兵们端着长矛,七斜八歪的坐着,不时发出一两声抱怨的叹息和咒骂。“伟大且尊贵的”阿诺德科子爵策马死气沉沉的走着,像是一个傀儡。自从他念出那一纸命令之后,他便再无荣耀可言。炼金术士不屑地弯起嘴角,继续看他的卖力演出。
沙漠连接着海岸,湿润的风吹拂着炼金术师的面颊,恍惚间李欧觉得似是回到了艾音布洛。罗茜拉扯缰绳,驱马与他并辔而行。马蹄翻动黄沙,女法师挂着黑色面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黑纱覆面的女魔法师。她就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我们就这么进去?”女法师略带不安地询问。她的手紧抓缰绳,五指不断的活动。她仍然没法施展魔法,毫无依托的感觉让她感到没有安全感。李欧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不骑马难道要走路吗?”
然而玩笑没有起到预料之内的效果。“我很认真地在问你。”罗茜带着一丝恼怒说,“我们就这么进去?毫无防备?任凭别人把我们带去他们的地盘?然后任由他们宰割?”
她所说的,正是李欧所担心的。“你看看周围,罗茜。”他用手画了一个圈,把周围的人统统框了进去。“我们有什么?费费多先生的鸦人部族只剩下五位战士;骑士们迷茫且失落,他们毫无战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等她回答,炼金术师接着说,“你和我,以及陆月舞是仅存的战力,而我们有多少人需要保护?”
女法师沉默了一阵。“六个。”她闷声说。
“是呀,六个。”李欧叹息一声,“看看我们的子爵先生。全副武装的整整一队士兵,我们能做什么?而且沙海之上,全是他们的领地。罗茜,我们只是外来者。”
女法师在面纱下面无力地说,“我们就只能这样?受人追逐,受人胁迫……”
炼金术士同样受够了这样,他也一样无比想挣脱这样不停重复的循环。很多时候,他只想拔剑解决,简单且粗暴;但时事总不会如他的意,他不得不多费口舌,拐弯抹角,浪费时间,静候回音。需要安慰的是他,他做决定,他承担压力,他不敢透露半点秘密,只因脚下的黄沙里遍布老鼠,吹来的海风里满是蝇虫。李欧回头看了一眼斗篷下的陆月舞。她的脸隐藏在被拉起的围巾里,瞧不真切。一如她的心。
“耐心,罗茜。”李欧将注意力放到眼前。“”
“我受够了这样,李欧。”她低声咆哮。就像是快要压制不住心头蠢动的魔鬼。
“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他耐心地安慰,放低音量,确保无人听见他的打算。“如果拉瓦•乔雷说的没错,我们能在这里找到回去的船。”
女法师骤然抬起了脸,火红色的瞳孔流露出李欧熟悉的热切。“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炼金术士点了点头。
席里斯郡的外墙是仿若火焰般的红色砖墙。拉瓦•乔雷曾详细描述过,但当李欧亲眼见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这是一幅与燃烧的天边交相辉映的奇景。
“终于回来了。”他听见拉瓦•乔雷感慨万千。于是他打马来到商人身边——
“你又要干什么?”他的儿子对他们仍抱有顽固的敌意。“你最好别说话,白魔鬼,你一张口就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不想听。”
我倒是希望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呢。“那你就滚远些。”拉瓦•乔雷劈头罩脸的扇了他的儿子一巴掌,将他赶远。商人转过头来,仿佛变脸般瞬间挂上了商人特有的笑容。尽管情真意切,但总让人觉得虚伪做作,不值得相信。“李欧先生,”他说,“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现在想想,之前发生的简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我们也只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这不值得感激。”他挥手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话,“跟我再好好讲讲席里斯郡,讲讲你们的巴顿——亲王,还有你听闻的那个女人。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想知道的更多。告诉我一些新鲜的事儿。”
“我、我已经讲过啦。”商人甚至不加回想便径直拒绝。“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李欧拽动缰绳,让马儿停下脚步。“你在害怕什么?”他在低声说话的同时紧盯对方的眼睛,对他施于压迫。“先生,你害怕那个女人?放心,进城之后,你大可以离开,没人阻拦,更加没有人会邀请你进入城堡。你不在受邀之列。说起来,担心赴约鸿门之宴的应该是我们吧,不会是你。”
“不,不。”拉瓦•乔雷摆着手急切的否认,他的戏谑似乎奏了效。“我只是……我只是……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们。”
这是谎言。游离的眼神,扩大的瞳孔,还有不安活动的手指……还有太多太多。“但是没我想知道的。”炼金术士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更冷酷一些。“我想知道的更多,并且压根不想听那些长嘴妇人口中里的闲言碎语——”
“该说的我都说了。”
谁规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该说的呢?我就要听那个。”李欧抓住商人言语间的破绽,紧追不放。“我知道你满肚子存货,全是小道消息,我就爱听这些。”
拉瓦•乔雷低下了脑袋,“我……我没了……”
商人全靠消息生活,他一点也不相信。“要么,我问,你答。”
然而李欧的提议依旧被商人吞吞吐吐、踌躇不安的呜咽和躲闪的目光所否决。李欧感到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也许,他本就不应该指望对方?
“伊薇拉。”他叫着学士小姐的名字,并向她招手。学士小姐困惑地驱马过来。李欧重新将目光投向拉瓦•乔雷。对方的脸上带着惊慌与不安,以及迟疑。他也许能瞒过自己,但很难欺骗学士小姐。“拉瓦•乔雷先生,究竟底还有什么是你不敢说的呢?”
“怎么呢?”学士小姐走了过来。
“我想问些问题,但是商人的话总让人觉得不可相信。”
“不,我从没说过慌,”拉瓦•乔雷高声辩解,“更何况,更何况你们还救过我们的命——”
亏他还记得。“很好,既然你这样认为,那么现在就是你回报的时候了。”李欧按捺怒气,“商人们干的不就是彼此交易的活吗?现在也是一样。轮到你们了。用你的消息,救我们的命……”
学士小姐拉动缰绳,靠得更近了一些,她的脸上掩饰不住担忧。“李欧,究竟怎么了?”
“一点担忧。”炼金术士说,“未雨绸缪。”他抬了抬眼皮,示意学士小姐留意拉着小马磨磨蹭蹭走到了身后的商人。“但有人不肯配合。”
“他还有秘密?”
“就我看来,攸关生死。”恐惧让他不敢直言,仿佛被下了出口即死去的诅咒。他的目光游曳不定,始终偏离,犹如时时在警惕左右。李欧承认,好奇也同样驱使着他打破沙锅。
“也许没那么严重。”
但她苍白且疲累的脸上爬满的担忧不容作假。言语的谎言永远也无法驱散心里的恐惧。她同样对他们的行程不抱美好的幻想。李欧意识到。所以此时容不得拖沓。炼金术士又看了一眼深红色砖墙,夕阳在上面投下箭楼张牙舞爪的影子,他本能地觉得这座城市会像庞贝德卡尔一样,对他们不会抱有好意。起码那个女人不会。那个阴笑的,暗中窥视的影子。
马儿坚持避开压实的沙地上的那一滩赭红色砖粉,仿佛那是一堆散发着致命腥臭的鲜血。有无数马贼盗匪死于此处。炼金术士忽然想起了在庞贝德卡尔城外发生的战斗。但在这里……他直起腰看了看四周,安静的沙漠,唯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稀疏的海浪传来。身后的拉瓦•乔雷一个人轻声嘀咕,像是失了疯,又像是在向某位神明祈祷。他听不清。
“我向你保证,”他告诉拉瓦•乔雷,一个犹豫的商人。“我们前脚踏进城门,后脚你们就可以离开。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即使我们要找艘船四处碰壁,也不会再打扰你们。”
“这……”
“我不能保证得更多了。但这也是你和你的儿子最想要得到的保证。”李欧看了看旁边紧盯此处的萨沙•乔雷,“没有瓦利亚人会欢迎白魔鬼,你也一样,对吧?”红袍僧侣也是如此,何况路人。他早应该看明白这点。
许久的沉默之后,拉瓦•乔雷总算松了口,“你想知道什么?”
☆
士兵在行进中整理队列,他们分成四列,将白魔鬼们包围起来。拉瓦•乔雷也受到了同等的待遇。他张了张嘴巴,试图辩解。但是士兵们投来的胆惧和仇视让他闭紧了嘴巴。他垂下眼睛,以回避同族人鄙夷的,将他视作叛徒的眼神。
但他知道,什么是叛徒,那个“红鸽”,那个沙漠武士,还有那个骑士,他们才是;而他不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不,我说了。拉瓦•乔雷提醒自己。我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关于巴顿公爵的事……但那应该算不上是背叛。我不信沙漠之母,他在心里说。似乎说上一千遍这就成了真理。
白魔鬼皆是漠然无语。他们埋头前进,然而拉瓦•乔雷依旧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互相暗自交流的手势。他们似乎在酝酿某些光让他想想就感到可怕的计划和行动。对此他毫不怀疑。在之前他就感受到了,在那个白魔鬼,传说里玩弄巫术的炼金术士,他的言语里透着急切与隐藏起来的不安,一如他现在的样子。他怕的是被迁怒,被审判,被扔进地牢,被抄没家产,那个白魔鬼怕的又是什么呢?除了死亡……他想不出来别的东西。
心里的恐惧一旦滋生便如瘟疫无休止的蔓延。他几乎已经能看见白魔鬼狂乱的模样,当然更少不了自己可悲又含冤的下场。他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与这些癫狂的白魔鬼扯上关系;但同是,他又感到值得。如果没有白魔鬼,变成魔鬼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矛盾的心理仿佛蚕丝般将他紧紧包裹住,让他喘不了气,仿佛窒息。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的思绪一片混沌,像是一锅被熬糊了的粥。
马蹄声嗒嗒作响。脚下的道路已不再是黄沙,而是变成了坚硬的石板。鼎沸的人声透过厚厚的红色砖墙传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尽量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一边心想着终于不用再面对绝情冷酷的沙海,一边犹如一个被看不见的线条拉扯着,只懂得机械前行的木偶。
子爵高声提醒士兵们提高戒备。于是士兵们举起了长矛。闪烁橘黄光线的枪尖驱散了热气,他只觉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在马背上不安地扭动屁股。
通过城门时,他们被堵住了一小会,几名士兵策马来回跑动,大呼小叫,咒骂着挥动马鞭,发狠的鞭笞挡路的人们。他们一定是因为白魔鬼的缘故。拉瓦•乔雷看着尖叫着退后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如果他不在白魔鬼当中,也许也是这些人的一员。脸上挨了火辣辣的鞭子却一声不敢吭,只能偷偷摸摸地投来愤恨的目光,然后将更多的好奇和惊讶投给面目表情的白魔鬼。
毫无疑问,片刻之后的晚餐时分又有众多的谈资在酒馆里上下乱窜。待会,就去喝一杯。拉瓦•乔雷心想。他忽然格外怀念喧闹的酒馆。马上就去。他做出了决定。
士兵们清理了道路,队伍顺利前行,红色的砖墙仿佛囚禁犯人的牢笼。拉瓦•乔雷的心里忽然涌起浓烈的不安,他回想起了庞贝德卡尔,那座地狱般的城市。一股冲动凶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一道魔音在他的耳边低语……他只想策马飞奔,远远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只要离开城市,远遁沙海,就算成为僧侣也无所谓……
“你们可以走了。”白魔鬼的一句话驱散了他的冲动,唤回了他的理智。
拉瓦•乔雷甩了甩脑袋,睁大眼睛,“真的吗?”他没听错?
炼金术士眼中透着不耐烦,“你不是想走吗?难道还愿意跟着我们一道?”他冷哼一声,“别忘记了,我们可是会带来厄运的白魔鬼。”
他蠕动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可以走了。”他再度重复,并且做出了保证,“没人会来找你们。”
白魔鬼转身就走,很快队伍重新开始前进。士兵们绕过了他,不再看他一眼。转眼之间,他们就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周围忽然变得空空****的,那种不安全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形影不离,飞快地涌了上来。拉瓦•乔雷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此生最大的错误决定。
“终于摆脱那些白魔鬼了。我简直受够了他们。”他的儿子在一旁抱怨,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父亲,怎么还不走?发什么呆?我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这一趟生意他亏了个彻底,但他和萨沙都侥幸活了下来。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运。此时此刻,他更加想念家里的炉火,长椅,沙发和柔软的大床,他想洗个澡,喝上一口美酒,然后*的睡上一觉……他催动身下的马匹迈动脚步,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每经过一个街道,萨沙都会驻足看个半天,仿佛是在确认他眼前看到的不是梦境。他理解他的举动,年幼时,他也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极有耐心地等待儿子策马赶上来。
“父亲,”片刻之后,当儿子的热情消退,他开始询问,“刚才你们说了什么?”
拉瓦•乔雷迟疑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果不对儿子说,那他还可以相信谁呢?“我告诉了他们一些东西,隐晦,亵渎,某些禁忌的东西……”
周围的人声吞没了他话语里的颤音,掩盖了他的恐惧。萨沙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言不发,直到拐进无人的小巷——一条通往家的方向的近路时,他才好似鼓起了勇气。
“您究竟说了什么?”
“有关……沙漠之母……”
他还没说完,一个黑影忽然从一旁的矮墙上跳了下来——拉瓦•乔雷惊异于他们竟然没发现对方——那个黑影仿佛扑食的老鹰,庞大的影子犹如山岳,把他们统统笼罩了进去。一股庞大的力道将他掀下马,马儿在痛苦的哀鸣。他挣扎着抬起脑袋,却正好看见那个影子竟然单手抓住了马的脑袋,任它挣扎着将它撞向矮墙。轰然的巨响中尘土飞溅,矮墙倒塌,而那匹马儿也倒在地上抽搐,只有出气没了进气。对方一把抓起了萨沙,狞笑声中捏断了他的脖子。
儿子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无神且惊恐的眼睛盯着他。拉瓦•乔雷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叫喊,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失神地重复。
“这是真的。”那个黑影走近。
庞大的身躯,纠结的肌肉,凶恶的脸……他忽然想起了对方是谁。但他还没叫出声,一双大手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脸,疼痛席卷而来,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要爆裂。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对方的五指越收越紧。
“叛徒,向沙漠之母忏悔吧。”那个家伙冷笑着说,“我会一个接一个复仇的。我们等着瞧。”
临死前,他忽然后悔无比。但他已经没办法知道,自己为何而懊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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