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回宫

飞雪积山,入目荒寒。远望层楼高峙,亭台楼阁,山门寺外,都没进了素白,只余模糊的悠茫一片。严寒冬夜,鸟飞绝,人踪灭,连虫鸣声也无一丝,只有深潭之下极低压抑的流水声。

“母亲,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将埋在桐树下母亲所留之物挖出,而后静静地立在树下,一手轻搭树干,一手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

不远处,似有一道黑影闪过,我有刹那的恍惚,陡然凝成了锐利,那是杀气。

雪亮冷光划破虚空,如月辉泻地,漫溢四周,乍亮便倏然消隐,杀气令枝上的白雪簌簌作声,摇曳不定。

我亦不慌乱,身子一动不动,来人手中利剑直朝我腹部袭来,眼看着便要血溅三尺。

清远从我身旁跃出,搂着我的肩往后轻轻一带,堪堪避过了刺客的冷锋。他手中的长剑光芒眩目,轻轻刺中,只此一招,杀局已破。

局势逆转,刺客自知先机已去,此次任务失败,他立刻纵身一跃,没入无边夜色中,失去了踪影。

我长吁一声,侧头看去,清远手握长剑,仍是一副自然、闲散的模样,似乎他手中握着的不是杀人剑,而是几卷佛典。

“贫僧来迟,累媚娘受惊了。”清远缓缓收剑,十分恭敬地将我扶到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他亦不忘体贴地用自己的衣袍充当坐垫铺在石上。

我平顺了气息,抬头望向清远,他迎风而立,衣袍袂袂,眉目沉静,唇角含笑,似已陷入永恒的寂静中。

我目光清冷,并无欣赏的心境,只淡淡问道:“你为何在此?”

“自那日惊鸿一瞥,贫僧便常在此等候。”清远微微一笑,和煦如春风,无懈可击,“不想今夜媚娘果然来此,确是心有灵犀。”

“呵……”我知他话中有话,一时却也理不清头绪,只得作罢。

清远温婉浅笑:“媚娘今夜来此,是为了道别?”

“是为道别,只是对象不是你。”我心中暗惊,面上却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看大师面相,非池中之物,莫非真要一生都屈于白马寺中?”

“媚娘深知我心,确是知己。”清远笑得有些无奈,调侃中带着凝重,“我在此潜心修行,空有一腔抱负却无的放矢。眼见着年华如水流走,确是心急……”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却犹自调侃着:“呵,我以为大师在寺中被主持惯着,谈吐风流,阅尽世间美色,又生得面若冠玉,从不知世上还有哀愁二字呢。”

“媚娘你又何尝不是呢?当年是谁将你送到了感业寺呢?”清远呵呵笑着,一双明眸横着望向我,“此人是想令你学会哀愁呢?还是她早已知晓你虽模样文弱秀丽,实则坚韧刚强、雄心勃勃?”

我一愣,他是知已。也只有他才会那样惊叹地赞美我随意而露的风情,且每一次的评述都切中我真正的要害。我同时亦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难处,她是希望我快乐的。哪有做母亲的盼望女儿哀愁,怕只怕有一日哀愁冷不防来了,她还傻傻地敞开胸怀当做幸福去拥抱。

一个女人,若没有理想抱负,反倒是件幸事。有了它只能使你的路途更加凶险,前程越发难测。母亲一定也曾想过,让我此生只做个完完全全、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女人。只是,天从来不遂人愿。

“呵,佛门说四大皆空,可我始终也无法两眼空空。权欲带给我的灾难,或许远多过它给我的快乐与实惠。”我起身走到潭边,如镜的水面上映出我浅淡的笑意,“然而我已戒不掉了。为何从开始,我便会选择糊涂地涉及那最高的权力?为何会与别的女子不同?世上有多少女子,她们都没有权欲,却都活得快快乐乐,活得平平安安,没有内心的煎熬,没有独处的寒冷……”

“媚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此乃上天的旨意,不是俗人可以改变的。人人心中都有一朵花,你的眼里却没有花,从此色变空啊。”清远的眼眸内敛锐利,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在寺中修行,不过是为你修炼一种心境,一种能应付世事无常、时运变迁的平和心境。”

我浅笑不语,因他确是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将当年母亲留下的盒子缓缓打开,一丝丝绮丽与流光溢彩,刹那光华,从我心底匆遽掠过。

轻展画卷,那幅《隋唐十杰》已变为九人,独不见我所画的母亲身影,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大师,你说究竟何为禅呢?”我轻抚着母亲珍爱的长剑,喟然长叹,“人世百态,天慈地悲,仿若有情,仿若无情,其实一切都是禅。爱上权欲,是禅的自然而然。”

“媚娘你慧根深种,灵芽早发,永脱无明。贫僧精习禅半生,我这半生皆是禅。”清远双眸清澈无垢,恍如浮华倒影,他忽地伸手轻抚着我已开始续起的头发,“其实人世百般难解的纠葛伤心,都只能以禅来破译。禅是高悬心间的一柄宝剑,电光石火间洞烛一切。于是宽恕,于是慈悲,于是怜惜,于是珍爱。”

心中了然,我眯缝着眼笑问:“清远师傅,若我回宫,你愿随我去么?”

“禅说‘日日是好日’,竟不是纳得平安祥和的世俗福份。”清远欠身一揖,口念佛号,声如环佩,临风微振,圆润清朗,“空空一双手,紧抓与放开都是宿命,都是大美。留恋与放手,都有禅的悲意或欢喜。佛祖说:不悔。”

见清远平静的神色,我便知悉了答案,所以我满意地颔首,冥冥中果有真人指点。

夜星如眨眼的孩童,冰寒的晚风吹来,林中深处,我竟望见了那只被我砍断前爪的野狼。

它只余三只腿,却奔跑如飞,身后还带着两只小狼崽,它已将那没有前爪的腿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分,成了羽翼,可以奔跑,可以笑傲。随岁月生长的,不仅有品性、勇气、眼界,还有强韧的美。

它既能如此,我亦能。

*

翌日午后,我正卧躺在榻上假寐,突从钟楼上传来浑厚的钟声。

我侧耳细听,顿生疑惑,晨钟暮鼓,如今午后为何敲钟?定是发生了重大之事,莫非是李治前来?但他每次都是微服来此,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驾临,那又是何事呢?

我未及细想,门外忽快步跑进一个尼姑来,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镜空,快,快,快去前院接皇后的旨意。”

皇后?我一怔,若是李治有旨意我定不意外,但这皇后……莫非我与李治的私情,皇后都已知晓了?所以派人来处置我?但这可能性极低,因此事早已不是秘密,且众人都知如今是萧淑妃得宠,那后宫佳丽又成百上千,她贵为皇后,绝不会与我一个小尼较真。若真要处决我,只需派几人便可将我暗中了结,何须从宫中传来旨意,让众人皆知?依常理推断虽是如此,但前日那在林中刺杀我的刺客又是何人指派?事有蹊跷,不可不防。

脑中念头疾转,我却也不迟疑,立时起身稍整衣袍,便朝大殿去了。

“武媚娘接旨!”内侍监见我入内,也不客套,直接宣读皇后旨意,“武媚娘聪慧伶俐,在感业寺中……特许回宫……”

繁杂的旨意我没有用心听,只听见一句:特许回宫。

不容我细想,一个宫女递来一个食盒,另几个内侍抬来一箱衣物,宣旨的内侍监说道:“武媚娘,这些都是皇后赐于你的,快谢恩吧。”

皇后的旨意简单明了,却让我一时摸不透她真正的意图,但面上我自然不能表露半分,当下叩头谢恩。

内侍监随即说道:“请姑娘稍做准备,而后便随我们入宫吧。”

“而后?”我确有些吃惊,我是希望入宫,我也晓得自己离入宫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且由皇后宣旨命我入宫,确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但只短短的一瞬,我便醒悟过来,心中已有了盘算,立时答道:“请内侍监稍等。”

我将一包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入内侍监的手中,轻声说道:“有劳各位了。”

“姑娘不必多礼。”内侍监眉开眼笑,会意地将银子收下。

因我早有准备,并无累赘之物,稍做收拾,便随内侍监出了寺门,上了马车。

远处隐约传来寺中朗朗的吟咏之声,渐渐远了。

马蹄子掀开夜幕,微风吹动车上的帘子,左右摇**,啼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辙声显得格外空**。我掀开帘子,望着窗外昏暗的光线不停地掠过,直延伸到无穷处,马车上下跌宕,就似前途不可测的命运,颠沛起落。

但我早已无惧,便如此前行吧,到我想去的地方,不问因果,不问凶吉。

一时之间,心中极静,夜色如尘埃般落尽。

*

王皇后并没有怠慢了我,至少表面上如此。

内侍监将我领到偏殿的一座小院,这是宫中清幽的居所之一。苍筠静锁,薄薄白雪,似笼寒烟。室中桌案皆由沉香木制成,沉厚温润。疏影横斜,满室光影瑟瑟。

但我深知,无论怎样的厚待,毕竟是寄人篱下,不可行错半着、踏错一步,更不可坐困愁城。

思即,我连随身的包袱也未放下,便对一旁的内侍监说道:“我想先去觐见皇后。”

“姑娘随我来。”内侍监稍愣,而后便转身在前领路。

行不多时,便来到皇后殿,我恭敬地跪在殿外,请内侍前去通报。

跪了许久,双腿微麻,这才听见内侍的叫唤:“传武才人觐见。”

武才人?这王皇后是存心令我难堪,让我切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么?我在心中冷笑,立即明白了许多。我徐徐起身,轻整了下衣袍,向殿内走去。

入了殿,我立时跪伏于地,行参拜大礼:“婢子武媚娘,参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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