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头颅

「操蛋的和谐!」

身后是黑漆漆的深坑。他们刚从铁环的天梯上爬了上来。

李欧扭头看了一眼,无数双大眼睛在黑暗的底部闪烁,恶魔们推搡着挤成一团,喉咙里发出暴怒的吼声。一个恶魔不知何时竟然爬上了铁环,然而李欧一脚将其踹了下去,对方手舞足蹈地坠落,砸在地上的响声回**在天井里。

“你们先走。”李欧告诉挤在狭窄通道里的女孩们,“跟着骑士们,我们马上就来。”

罗茜呆在他身边没走。“你打算怎么做?”她嘻嘻笑着。

她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李欧无奈地看她。他从来就拿她没办法。何况,她已经服下了药剂,魔力在她的体内奔涌,一切已无可挽回,还不如彻底地利用。他知道,她也是如此想的。与陆月舞不一样,他和罗茜从本质上来讲,从来都是同一类人。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把这里弄塌了就成。”他告诉她。

“我爱死这样的活了。”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跳动着生命的火花,与之前那个死气沉沉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就是为魔法而生的那种人。“虽然有些可惜。”她砸巴着嘴巴。

伴随着她低沉的吟唱,魔力在她的指尖汇聚成洪流。于瞬息之中,她的双手做出了数个繁复的手势,一道无形之力自她的指尖勃发,宛如攻城槌般冲着黑暗的深处狠狠地撞了过去,发出有如雷霆的巨响,神庙一阵晃动,巨石的崩裂声令人心悸。恶魔们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他们停止了吵闹,统统屏气凝息。似乎过了许久,一块巨石仿佛融裂的冰山坍塌下来,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在摇晃与巨响中巨石不停砸落,将恶魔们全都埋在了最下面。

“还满意吗?”罗茜扬了扬好看的眉毛,在李欧眼中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长发飘扬飞舞。“要不要再将这里变成真正的地狱?我可是还有很多手段没用呢。”

“你得去问问那些恶魔。”李欧告诉她,“问问他们对自己的棺材是否满意。”

罗茜的嘴角弯了起来。她把手放在耳后,倾听了半晌。“他们没说话,看样子他们都挺满意的。真可惜。”她撇了撇嘴。

鸦人抡圆了巨斧把墙壁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耐心的等待了一阵,然后从探出了脑袋。没有人。安全。骑士做了个手势。他们钻出鼠道,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里正是之前李欧与沙漠武士窥视的那个房间。四周还能看见凌乱的痕迹,角落里细小的碎片仍旧没有彻底打算干净,墙上一片空白,但黑色方石上有织锦悬挂的痕迹。对方移走了装饰,却抹不去蛛丝马迹。

“原地休息。”李欧说。

他们都累坏了。骑士们分批坐下,鸦人们负责警戒。女孩们揭开水壶大口喝着水。“足够润喉就行了。”学士小姐严肃地告诉她们,“全都省着点。我们只有这么多。”

李欧接过一名骑士扔过来的水袋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让水汽润湿鼻腔。他庆幸跟着他的女孩们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没有一人喊苦喊累,全都跟上了他们的步伐——特别是那条天梯,尽管心中和脸上都带着强烈的恐惧与不安,但她们都全凭自己的力量坚持到底爬了上来。看样子和他们待的久了,她们也变得无所不能了。

“接下来往哪走?”塔里奥骑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里抱着钢盔,脸上又是灰尘又是血迹,但仍然掩饰不了深深的疲惫。骑士扯出一抹苦笑,压低了声音。“我觉得我们成功的机会太少,您说呢?我们可是正处于敌人腹地,哪有那么容易脱困。”

恶魔仿佛饿狼,环伺在侧,滴着口涎,虎视眈眈。“他们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对此李欧同样没有足够的把握。“整整一个城市的居民。”

“即使是黑魔法也没有这么可怖。”那是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黑魔法。“您一定有办法对吗?”骑士问他,似乎真认为他有逆转乾坤的本事。但是上一次,阻止黑色晨曦的并不是他。

然而,这些话都不能说出口。事实比谎言更加伤人。真相只会打击人心,溃败意志。“我只能说尽力而为,”李欧握紧了长剑,“拼尽全力。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不是吗?我将你们带入险境,自然就有义务把你们带出去。你也一样。”

“为了荣耀。”骑士正色说,“为了职责。”

荣耀。李欧叹口气。然而此时一切都与荣誉无关,只关乎性命。“为了每一个人。”他说,“为了每一个活着的生命。”让荣誉见鬼去吧。“我们会活着出去的,我保证。”

骑士点了点头,“为了每一个活着的生命。”

“起来,快起来!”谈话就此中止,一名鸦人发出了警讯。“恶魔来了。”

“该死的,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罗茜咒骂着。一股恶心的臭味仿佛是下水道里的污秽全浇在了他们身上,沉重且密集的脚步声响彻耳畔。她一把拽起身边的娜丽雅,把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塞在女孩苍白的手里。“拿上它,紧紧握着。记住拿尖的那一端刺敌人,实在不行,就刺自己,记住位置,记住心脏在你的左手边。妈的,自求多福吧。”

一记五彩虹光的咒法轰碎了一面墙壁,然后又不停歇地将好几个恶魔砸成肉泥。鸦人部落的勇士挥舞巨斧将挡路的恶魔砍成碎块,肢体四溅,血肉横飞。一阵腥风血雨之中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在沙漠武士的引领下拐入旁边的侧殿。

“往这里走。”沙漠武士说。

拦路的恶魔松松散散,骑士们轻而易举地砍杀出一条道路。李欧不由庆幸神殿够大,通往外面的路也不止一条。通过一段走廊之后,恶魔仿佛绝了迹,连恶臭也悄然失了踪,周围静谧无声,唯有一尊无头的神像打量着他们。

他们放慢了脚步,却依旧保持警惕。“布兰迪克。”李欧说,“还有多远?”

“别说话。”沙漠武士做出噤声的手势。

昏暗中嗒嗒的声音接二连三,那属于他们的靴子;呼哧的喘息源自他们的呼吸。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一名骑士说。

“我们太紧张了。”一位鸦人说。他扛着巨斧,那么的沉重,即使再强横的肉体也支撑不住如此长时间的激烈战斗。“我得换一把更轻一点的武器。”他告诉费费多。后者示意他去找骑士要一把宽刃重剑。“那也太轻了。”他抱怨着,但还是把斧头扔在了一旁。

“闭上你们的嘴巴!”罗茜恼怒地低声冲他们吼道。“停下来,别动!”

“恶魔会追上来。”学士小姐担忧地说,“他们能嗅到我们的气味。”

“我才是法师!不是你!”罗茜猛地转过头,盯着学士小姐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别动!最好连呼吸都停止!”

仪式已经结束。然而某种窃窃私语般的呢喃传递至他们耳边。那声音既像是女妖的哀嚎,又仿佛幽灵蛊惑的言语,魔力在周围涤**着空气。但是李欧觉得那声音不同于那些妖物,尽管充斥着无法抹去某种邪恶的绝望,但又同时暗含好意。

李欧不不知道突然传出的声音源自何方,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是什么声音?”骑士问。

即使骑士也难掩惊恐,遑论队伍里的女孩们了。她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几乎瘫坐在地上。她们不怕残暴的恶魔与飘**的幽灵,却怕这鬼怪的低语。“究竟是什么?”她们像是搁浅的鱼,溺水的人,寻求着她们的依靠。“是什么东西?”

“你们听清了吗?那个声音说的是什么?”学士小姐困惑地问。

“是在呼唤我们。”罗茜先李欧一步解释道,“一个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老鼠。”

“也许,还是陷阱。”李欧说,“但是,更有可能是对方的好意。”

“就像从另一个位面召唤来的法术先贤?”罗茜呸了一声,冷笑着讥讽,“弄虚作假的家伙我见多了,只想用法术把他们轰回去。从哪来滚回哪去。”

但是这与那些头戴画满星星的尖顶毡帽的骗子不同。李欧能听出萦绕耳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孤注一掷的绝望。更像是在乞求他们,而不是施展某种骗局。

沙漠武士一言不发,掉转了方向。

“你要去哪?”李欧问。

“我听见了诸神的喻示,我们得遵照他的催促。”

“狗屁的诸神。”罗茜讥讽着。

沙漠武士并未发怒,他说,“我认得那个声音。”

他们与离开神殿的方向背道而驰,朝着黑暗的更深处迈进。

远处,好几头恶魔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兴奋地咆哮,李欧听见了他们奔来的脚步声,然而转眼之间,他们的叫声就变成了哀嚎。他们惨叫着逃跑,仿佛这里隐藏着他们所惧怕的,让他们闻风丧胆的东西。这加重了他们的忧虑,他们停下了脚步。然而那个声音却不断催促着他们前进,脾气开始变得暴躁,魔力变得有如绣花针一样不停扎刺着他们的皮肤,他们的眼睛和鼻孔,狠狠戳着他们的耳膜。

“我讨厌脾气暴躁的家伙。”罗茜说。

骑士们和鸦人们忍耐着入耳的魔音,同样面露愤恨。

“别去抵抗他,顺他的心意。”沙漠武士说,“他对我们没有恶意。”他再一次重复。“我认得它的声音,我知道他是想帮助我们。”李欧不知道对方的信心从何而来,他也不愿多透露一句,仿佛那是不能提及的禁忌,蕴含可怕的诅咒力量。

周围的飘溢魔力驱散了令人作呕的味道。过滤掉对方宛如鬼魅般的低语,其实这里是一个能让他们休息的好地方,激烈且残酷的战斗彻底远离了他们,只有安逸的祥和,让人安稳入眠的庇护。疲倦随着他们的深入渐渐涌了上来。李欧打起了呵欠,然后像是瘟疫般传染了整个队伍。那道有如催眠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声音来自哪?李欧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前面是什么地方?”他问。

“一条死路。”学士小姐指出。

“是僧侣们反省其身的地下室。”沙漠武士解释道,“我记得路。”

一道紧闭的石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条死路。李欧不由庆幸对方的魔力恐吓住了那不计其数的恶魔——那道低语愈发急促且激动。他就在这道石门之后,在不断催促着他们,声音汇聚成鞭子,抽打他们的身体皮肤,显露出主人急不可耐的焦躁。

石门嘎吱作响,徐徐开启。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地板和墙边上布满了魔法的纹路,熠熠生辉,闪烁或金或蓝,或是红色或是淡黄的光辉,充斥着某种邪恶魔力的残留。一个金属支架立在房间的正中央,一颗头颅被搁置其上,惨白的脊椎从银白色的支架上伸展下来,仿佛植物的根一样插进下方的水槽里。

“我的天,这究竟是什么?”一名骑士惊呼道。

鸦人们不住地向他们信仰的蛮荒神明祷告。女士们惊惧地将尖叫捂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杂乱叫声。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武器,警惕着注视着那颗头颅。

“你是谁?”塔里奥骑士喉头滚动。

一个邪恶术法的牺牲品。李欧意识到,悲哀的展览品。若是在洛兹瓦时代,他们将看到无数的,类似这样的,炫耀似的战利品。然而现在,这只是某种可怕法术的残留。他与罗茜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猜到了这个家伙受制于何种法术了——除了以沙漠之母为名的湮灭魔神的伎俩之外,还有何人掌握着此种将折磨视作享乐的残忍戏法呢。

头颅仿佛没有打油的齿轮般艰难地转动,脊椎的关节发出难听刺耳的响声。一双发白的眼睛里透着复仇的狂热,炽烈的癫狂,以及令人心悸的喜悦。

“欢迎你们。”头颅开了口,露出惨然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远道而来的客人。”

白炽的火焰在罗茜的指尖如同调皮的精灵跳着舞蹈。“身为主人的你难道不应该奉上茶水吗?”她说。头颅的脸上露出惊恐。李欧轻松地抱胸站立,心想有时候威胁往往比谈判更有效,例如现在。罗茜冷笑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颗头颅转动光秃秃的只剩下苍白骨骸的颈椎,“布兰迪克。”

沙漠武士没说谎话。然而他的称呼令李欧大吃一惊。

“城主大人。”沙漠武士叫道。

门罗•塞尔特跪在地上紧握短矛。

他下定了决心,但不知应该从何开始。

身旁的恶魔牧师们聚成一团,衣衫褴褛,大声祈祷,肆意嘲笑。他们口中不断喷出的唾沫门罗•塞尔特一句也听不明白,但他能从他们的音调里猜出他们的话中的含义,不外乎赞美和祈祷,不外乎对凡人的嘲弄与贬低——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他知道,不止是身体,就连曾经温和淡雅的牧师们的灵魂也全都成了恶魔。他们都被操控,都被当做了玩偶,唯独除了他。

门罗•塞尔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整个城市都成了鬼蜮,而他还好端端地活着,为什么他还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为什么还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亲手缔造了这一切,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他眼前发生。他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轻易地屈膝跪地。

广场上传来了阵阵不似人声的低吼与嘶叫。一个个新生的恶魔撕破了人类的面皮,从一个个肉茧里挣脱出来。他感到了阵阵恶心,他从未想过恶魔会是如此诞生。但门罗•塞尔特强迫自己看着他们,他的喉头滚动,空空如也的腹中阵阵翻涌,他忍住难受,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就像眺望的石雕。他要将这令人作呕的景象深深刻在心底,以此激励自己的勇气,以免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疯狂就此消散。一个勇士就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他深知自己不是勇士,但他也不愿成为千古的罪人,更不愿继续再做那个遭受欺骗的愚昧主教。

一阵**传来。门罗•塞尔特看见广场上曾经他的追随者,如今一个又一个长相可憎的恶魔们如潮水般四散开去。他们这是怎么了?他困惑地想。

“人类的味道。”一名牧师忽然沙哑地说。

“献祭。”另一名牧师说。

门罗•塞尔特庆幸自己听明白了对方简单的言语。一定是那些白魔鬼。他想,一定是他们。只有他们既躲藏在地下,又毫无信仰,不被谎言所骗。神明已逝。我早点相信它多好。门罗•塞尔特不由得为他们祈祷。

他曾经痛恨身为无信者的白魔鬼,认为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但是现在,他不想他们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为了每一个还活着的生命。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为了最后一点希望。自己的错就该有自己的承担。自责与愧疚化作了坚如钢铁的勇气。“你能行的。”门罗•塞尔特告诉自己。“你能做到。勇气就在你的心中。”他握紧短矛,站了起来。

那柄自漆黑的地下室内,在那颗肆意嘲弄的头颅暗示下作了手脚的短矛在闪闪发光,盖过了魔神为它赌上的黯淡金光,重新闪现银色的,圣洁无暇的光。

“它来自诸神的馈赠。”头颅这么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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