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情债

红尘俗世,入世的人都逃不过情字纠缠,就算性灵如黄逸梵,就算慧敏如张爱玲,在擦肩而过的时光中,也没有办法保全亲情。她们都是游**在世间的孤魂,一生觅情,一生交错,一生都没有找到幸福正确的提取方式。

我们只能哀怨黄逸梵的遭遇,但谁叫这种情感的分裂,也是构成传说的一部分呢?幸而最后她能够豁然省悟,最后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也是懂爱的人。人生不争朝与夕,究竟是有了这份磨砺,才打造出黄逸梵圆融的风度与不朽的篇幅。

1945年,身在美国的黄逸梵接到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一封信,是张家的亲亲眷眷集体递告的状纸。原来张爱玲在几篇小说中,以他们的故事为原型,极尽所能挖苦讽刺,嘲笑他们腐化堕落的生活。

信的末尾,他们又透露了张爱玲与汉奸胡兰成交往的事情。这封信像块大石头,豁然打破了黄逸梵平静的生活,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整理行头,黄逸梵便风风火火赶回了中国。

大上海热闹喧天的码头上,她被前来接船的亲戚一拥而上,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神色,就巴望着黄逸梵能好好替他们出口胸中的恶气。黄逸梵是张爱玲仙子式的教母,张爱玲也最怕她的母亲了,这好像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偷偷摸摸在家族中传开了许久。

人群中的张爱玲自然靠后站着,把身前的舅舅当成了挡箭牌,但是依旧没有躲开黄逸梵鹰隼似的眼睛。在黄逸梵的示意下,张爱玲羞怯怯地上前走了两步,微笑着轻声打了个招呼。黄逸梵只“嗯”了一下,掸眼看她一眼,脸色十分严厉,严厉中又带着种痛惜。

如果你以为黄逸梵这次专门为亲戚们的告状而专程返回,那就大错特错了。在女儿和旁人之间,黄逸梵还是会自觉充当保护者的角色,替张爱玲挡去一切流短蜚长的伤害。回到张茂渊寓所的黄逸梵连提都没提舅舅家告状的话,她劈头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胡兰成,你现在还在等他吗?”

张爱玲笑了笑,幽幽地回答道:“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黄逸梵这才如蒙大赦一样地松了口气,她这样防贼似的举动,在当时还深爱着胡兰成的张爱玲看来,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张爱玲忽然想起当初港大因为战事被迫关门的时候,自己准备回上海专心写作,赚取生活费用,黄逸梵的来信却给她一盆冷水,骂她是“井底之蛙”。

黄逸梵的态度,时时刻刻都像监狱中的防暴警察,对她总是一百个戒备森严,又一百个侧目而视。

然而黄逸梵这次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得知女儿与一个大汉奸交往时,无数波涛前赴后继地在她的心里翻腾滚流。张爱玲虽然写尽人间爱情,但那只是纸上谈兵,爱情真正来临时,她青涩得像才走出茅庐,没有上过一天的爱情补习课的实习生。

黄逸梵是深知张爱玲的秉性的,她从张爱玲奇拙无比的生活能力上怀疑张爱玲处理感情的技巧。她看到了女儿沉默寡言下的倔强和痴傻,不得不担心一旦深陷在感情深窝里,张爱玲就难以自救。

我们说,母女有时候会在某一方面特别的相似,例如对待爱情,黄逸梵和张爱玲的态度如出一辙,爱起来简直要忘记呼吸,笨起来也会格外掏心掏肺。

黄逸梵不希望张爱玲重蹈她的前车之覆,醒悟总是来得太晚,直到临近知命之年,她才终于看穿了身边围绕的那些狂蜂浪蝶的真面目。

领悟似乎来得晚了些,带着阵阵叹息,黄逸梵年纪大了,还能有如此困扰,张爱玲年轻不更事,在这之前又从来没有吃过感情的苦头,她的不放心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或者黄逸梵也是明白张爱玲的爱情的,一投入进去就浑然忘我,全身心牺牲,像飞蛾、像落叶、像飞雪,只要以壮烈的姿态飞扑过去就行了,管它明天的太阳到底是圆是方,爱就要爱得血流漂杵,这样的爱人方式怎么不叫人心惊胆战?黄逸梵指望张爱玲能够远离这场颠倒红尘的、没有出路的恋爱,她以一颗饱经风霜的心看待另一颗在爱情中压迫得瘦骨嶙峋的心,那一刻,是源自同源的惺惺相惜,红尘里的顾影自怜。

以一颗女人的心,去感受另一个女人的心。

但是张爱玲却不知道的,她既然“身无彩凤双飞翼”,自然也不会和黄逸梵“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她看来,就算是一场误会,她和黄逸梵的一场亲情也磕磕绊绊走到了峭壁。

“胡兰成事件”就算遮掩过去了,黄逸梵忽然感到张爱玲对自己日渐生疏,很多时候,有什么话只和张茂渊躲在一边窃窃私语,她就像个陌生人,扎撒了两只手在一边看心酸的热闹。

这之后,张爱玲又和上海滩上的一个名叫桑弧的导演谈起了恋爱,她将此事第一个告知给了张茂渊,黄逸梵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张爱玲和桑弧的关系已经难舍难分,如漆似胶了。

不可抑制的愤怒爬上了黄逸梵的心头,对于这种愤怒,黄逸梵选择了另类的发泄方式,她认为夺取女儿注意力的元凶是那个叫桑弧的男人,并且桑弧对自己也好不尊重。

黄逸梵叫了一个裁缝来给她做旗袍,她的身量很适合穿旗袍,年轻时在巴黎的社交圈里也每每用旗袍惊艳了众人,这回故伎重施,算是为女儿争口气,也是为自己长把脸。

后来桑弧来家里做客,黄逸梵像个赌气的孩子,把客厅的门轰然推开又关上,引得两个人都惊诧万分,待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时像极了气急败坏的孩子,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了,心里便万分不舍不痛快,原是她的爱带有霸道性的,更何况张爱玲一下子长大的事实令她回不了神。在黄逸梵眼里,张爱玲还是那个羞羞涩涩、脸上总带着朦胧的光的女孩儿呢。

对张爱玲的不信任还表现在怀疑她失了贞,一天晚上张爱玲独自洗澡,黄逸梵找了个借口闯入浴室,像X光将张爱玲浑身打量,然后才放心地走出去。

张爱玲孤身留在浴室里,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她的人格被深深侮辱,她知道黄逸梵那一眼的意思。

她忽然想起黄逸梵在饭桌上提起的禁论,她是这样新派的人,却不允许人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什么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后来看了《水浒》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是忌讳,还有“坏”字,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这些大概都是和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黄逸梵对张爱玲的爱是严厉的,时时刻刻以完美的标准打造张爱玲,不仅是思想上的、生活中的,身体也必须贞洁如玉,不失操守。

黄逸梵既然检查过张爱玲体格,又抽查了她与桑弧的关系,知道他们的爱情是“互相敬重”式的,对桑弧的印象从开始的防备渐渐转为好感,不过她始终认为桑弧“长得太漂亮了些”,为人世故圆滑、高不可攀。

张爱玲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赢得了黄逸梵对这段恋情的认可,但她的心已经冰冻三尺厚,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要把凛冽的寒流倒回黄逸梵心上。

午后的阳光已有了三分的慵懒,燕子的呢喃碎在了风中,啾啾间春意也失去颜色,面对张爱玲突然递过来的二两金条,黄逸梵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的胸口突然生出无数的倒刺,一遍遍抽打她痛不可遏的心脏。

这二两金子是张爱玲这些年来努力写稿、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其中还有胡兰成的倾囊相助,张爱玲都用来换成金条还黄逸梵的人情,在她心里,母女感情被放在秤杆上准确称量过了,小小的窄窄的一根金条,不多不少,刚好只值二两。

被裹在手帕里的小金条塞进了黄逸梵的手中,望着目光飘忽清冷、脸上微笑洋溢的女儿,黄逸梵终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是这么说的:

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儿会住那么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就算我不过是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要对我这样,虎毒还不食儿呢。

她在万分狼狈的时候,随口给自己抓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的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

意思是恋爱谈多了,男人们都逼着她忘记骨肉亲情。

这时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前的事凝化成恶劣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她们都是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塑像,能叫人闻得到粉笔干涩的气味。

黄逸梵终于开始检讨自己,她给的爱太干燥,还且粗糙得经不起人心的检阅,她一生都讨厌“弄坏了”这个词,可这回,亲情在她手里,真的结结实实地被“弄坏了”“搞砸了”。

真是可惜,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黄逸梵对待女儿还是友善亲密的,她也曾悉心呵护受伤的张爱玲,给了她安定的生活,实现了她读书的愿望。这些都是不能抹杀掉的善意,张爱玲也正是因为有了黄逸梵的庇护,才感受到了家的温暖,那时,她是有了依归、有了被重视的感觉的。

然而,黄逸梵却总是把亲情看得太过高深,一心希望孩子或者丈夫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展开生活,她几乎把想法强加在亲人身上,要求他们的行为甚至是思维都要和她同轨,不能有一丝偏差。她的思想中只有完美和完全的生活标本,不曾料到,这个世界都是缺陷的,更何况不是圣人的凡人。她对身边的人异常苛刻挑剔,越是亲密,越是不懂得宽恕,这样的行为势必引起他人发自内心的反弹,于是好心变成敌意,好事变为坏事。

或者黄逸梵此刻才明白。

她放下了姿态,真实地检讨了一回,却并没有得到张爱玲的原谅,也没有羽化成仙,她的眼泪无法解冻张爱玲冰冷的、沉甸甸的心。

张爱玲看着不断拭泪的黄逸梵,站在光线异常灰暗的黄昏中,毫无反应。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

她觉得时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自己还年轻得很,有的是精力,有的是精彩,这次和黄逸梵的两两对决,她胜之不武,没有任何公平之处。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说。

起初没有觉得是在还黄逸梵的情与债,然而两人生分了那么多时候,便不是债不是欠,也变成了债,变成了欠。

后来的时间,终于给她们各自开出了证明,两人都不是感情上的大赢家。深情被秘藏于几十尺深的地下,待到后人开箱验取石榴裙,缤纷的色泽一接触到世事的空气,便瞬间碎化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