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民

现如今这世道,赌咒发誓也不过只能宽慰他人,却无法令人放下心防。即使是学士、先知的承诺也如云朵,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所以村长及牧师对伊薇拉的保证半信半疑。

李欧扫过他们的脸,不出意外那是两张饱受惊吓的脸,苍老的皱纹上浮现着他们被谣言与恐惧折磨得伤痕累累的脆弱灵魂。他们的眼睛浑浊而且迷茫。他们真的已经垂垂老矣了,炼金术士深刻地意识到。

“我还是放不下心。”牧师挣扎着说,“那个怪物……怕是就连你们也没法抵挡。”

“光凭你们只怕更加不行。”李欧残忍地指出。

伊薇拉埋怨地瞥了李欧一眼。“如果真是如你们所说,那么就算大门紧闭也无法阻止他。”

村长下意识地瞧向村庄的正门,然而厚实冰冷的墙壁阻挡了他的视线,仅有寒风卷起的漩涡拍打门窗的声音在教堂里回响。他就像是惊弓之鸟,哪怕是任何一点动静都足以让他风声鹤唳。他后怕地转向伊薇拉,颤巍巍地说,“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在这儿。”

村长和牧师对望一眼,迟迟没有表态。

李欧受够了他们的不信任,以及言语中流露出的隔阂了。他们的每一个防备的动作和每一个躲闪的眼神似乎都将他们视作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凶猛残暴的鬼怪。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一劳永逸。”

这更合他们的胃口,只是就连他们的请求也都显得毫无诚意。

村长并不迫切地询问,“你有什么办法?”他的表情跟语气看上去更像是在敷衍。

炼金术士冷漠地讥笑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安达尔女士祈祷吧,牧师。”他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冰冷无情的神灵,她的眼中一片空洞,脸上没有丝毫神彩:她就像一块石头——不对,她本身就只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罢了。“祈祷她能赐予你诸邪不侵的庇佑,祈祷她能以光明驱散黑暗。当然,你最应该祈求的是对方不会来……”

“滚开,炼金术士!离开这儿!”牧师忽然怒喊了起来。不知怎的,李欧的话似乎戳痛了他左腿被截肢的伤口。“你不信她!轮不到你指示我应该怎么做。”他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拐杖,仿佛它是安达尔手里的圣器。

村长脸上也是怒意凛然。“你们应该去休息了,尊贵的客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李欧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正好对此求之不得呢。

“我们走吧,伊薇拉,我想我们现在最先需要保证的是一顿饱餐和充足睡眠。”他拉住伊薇拉的手臂,向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不然的话,我怕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伊薇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被李欧拉了起来。

“抱歉,牧师先生。如果可能的话,能替我祈祷吗?”她向牧师认认真真地行礼,就像是在替李欧赔罪。“愿圣洁的女士能驱散你心中的恐惧。”

牧师忿恨地盯了李欧一眼,生硬地表示了拒绝。“只怕我做不到。”

李欧正想回敬,手臂却传来阵阵疼痛。伊薇拉掐着他的胳膊,死命阻止了他。“那……我明早会来祷告……”她和声细语地说。

“……你一人来就行,你的朋友,就不必了。”牧师不太乐意地同意了她的请求。“我担心这里空气和灰尘,我们呼出的东西会玷污了他的‘真理’。”

走出教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这又是一个没有月亮及星辰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从泥泞道路两旁的房屋里透出的些许昏暗灯火为他们照亮了道路。

李欧跟伊薇拉走在掺杂着冰碴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歪歪扭扭地拙劣挪动。我们的样子大概就像两个小丑。他庆幸他们浑身破破烂烂,并且四下的黑暗里也没有隐藏着窥视的眼睛。就这一点来说,就算道路再泥泞也可以忍受。

拐过一个街角,伊薇拉终究没有忍住。“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她指责他。

“哪样?”

“你心里明白。”她满腹怨气。“你故意挑起的事端。”

她为何对此不依不饶?李欧感到莫名其妙。莫非她还想好事做到底,在这里等待所谓的“妖魔鬼怪”的攻击?那要是对方永远不来这儿呢?他们就得终老于此?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愚蠢的善人,更加不是狩魔猎人,他不会仅为了几句风言风语就困守如处。更何况,他们毫无善意,更加没有诚意可言。

“他们不信任你跟我,我难道要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吗?”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伊薇拉,我们只是旅人,是过客。休息数晚,恢复活力就要离开。”

“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么?”

“这里有些不太对劲。”

“我倒是没瞧出来。”李欧嗤笑一声,“我只听见了他们的臆想。”

伊薇拉停下了脚步,用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他。“不是臆想。”她郑重其事地说,“这里靠近王国都城,又毗邻绝境堡。照理说,卫队理应巡查过此地:数座村庄沦为死者的坟墓。这足以让他们派出精锐。克拉蒂姆的国王不是席里斯郡的暴君。”

“那不过是一面之词的流言。”

“那些废墟呢?残垣断瓦呢?那做不了假。”

李欧打着呵欠,勉强应付着伊薇拉喋喋不休的证据和质问。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她说话的节奏了。他垂着脑袋,含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句:“他们不是说大雪阻断了道路吗?”

“就算如此,”他觉得伊薇拉的声音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朦朦胧胧,轻柔而且温暖,仿佛母亲口中哼唱的催眠曲。“……高山也无法阻挡狮鹫骑士。”

狮鹫骑士?那群叽叽喳喳、吵闹不堪的鸟人?

李欧推开旅馆的门,明亮的炉火散发的暖意扑面而来,睡意连绵不绝将他紧紧包围。“也许明天就到了呢?”他不想再谈论这些,至少今天不想。“让我去睡一觉吧,伊薇拉,我快睡着了。”他强撑着说完,然后不知是怎么办到的,他已经躺在了铺着厚厚草甸的**。暖炉在一旁散发热气,陆月舞的模样变得模糊而且若隐若现,她的询问越来越远。我一定是累坏了,他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然后就彻底地睡了过去。

当他被旅馆外的喧闹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间。

李欧努力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暖炉早已熄灭,凌冽的山风从露出一条缝隙的窗户不断涌进,带来冰雪山峦上刺骨绝望的寒意。

外面越发大声的吵闹就像被敲打的铜锣催促着他起床,他烦躁不已,只想破口大骂,用雪球塞住他们的嘴巴。但是当他看向窗外的时候——眼前的风景让他暂时忘却了所有的不适。村庄建于山脚的斜坡上,三面环山,而这里唯一的旅馆背山而立,房间的窗户面朝开阔的苔原,眼前一马平川,似乎能一眼望到海的平面。

但他最中意的还是两旁美妙的山景。

午间的阳光在山头闪烁,形成一个个七彩的光晕,有如典籍里记载的神灵现身时的模样。那位牧师一定是在为此祈祷吧?否则就会被视作大不敬了。他轻蔑地想着。远处层层叠叠、白雪皑皑的山峰笼罩在细密的薄雾里,雄浑豪迈的山岩与冰雪使得它肩膀上的山尖显得如此渺小。一座雄伟壮丽的悬崖上被晶莹剔透的冰层覆盖,二十尺高的冰柱就像一座无声咆哮奔腾着的冻结瀑布。一只猎鹰在崖边盘旋,张开蓝色的翅膀,翱翔于晴空之中。

然而就连雄鹰仿佛也听到了地面上的蚂蚁喧嚣吵闹的声音,毫无留恋地拍打翅膀消失在山峦的后面。他无法继续沉默地忍受下去。

李欧套上外套,赤脚走下了床。脚下的石头冷冰冰的。他把手放在窗台上,朝下面张望。

村民们早已起来了,每一户人家的屋顶都冒出了炊烟,但这是这么一点如珍宝般可贵的安宁祥和被另一群旅人打破了。他们在旅馆的门口吵吵嚷嚷,像长舌的妇人般喋喋不休。民兵推开围观的村民挤进了人群里,却被外来者粗暴地推搡着。

炼金术士伸直了脖子张望,但是攒动的后脑勺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他不明白这么偏僻的村庄哪来的那么多人。外面越来越闹,像是快要打起来。他飞快地套好了靴子。

“费费多先生!”他就在门口大喊。

对于鸦人们来说,他们熟悉这里。尽管他们戴着面具,但是这里的人们似乎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因此由他们来负责保护小姐女士们的安全再好不过了。

“李欧先生,”鸦人部族的首领从楼梯口探出脑袋,“我在这里。”

他似乎一直守卫在那儿。李欧一边扣着外套上的扣子,一边走了过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太吵了。”

费费多看了一眼门口,小声地告诉他,“是一群难民。”他的面具遮挡了一切,李欧从那张冷冰冰的面具上从来都没有瞧出任何东西。“民兵放了他们进来。”

“咦?他们这次怎么不拦着这些家伙。”李欧嘲弄着。

“据说有人认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

“那怎么还会吵起来?”他边说边望外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因为旅馆的老板发现他们当中有一个死人……”不等他说完,钻进人群的炼金术士已经看见了喧闹的源头——一个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浑身沾满血迹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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