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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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难的樵夫跟他那一伙难民兄弟围坐在旅馆大厅的炉火边。他们惴惴不安,毫无困意。

“我们救的那个家伙就是怪物吗?”一个人极小声地说道。他的声音好像风中残烛,木炭发出的噼啪声甚至都盖过了他的话语声。“还是……另外的……那些家伙?”

“管、管他们是谁。”另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喝酒,但就像是喝醉了一样舌头打着结。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格外响亮——疼痛让他的舌头稍微听话了一点。他惶惶不安地扫视着大厅,“我们该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难兄难弟面面相觑,眼中全是恐惧。

“他们怎么能把我们跟那些人关在一起?”又一个人开了口,“我们又不是怪物!这个村子里的人难道是想让我们送死,去喂饱那个怪物吗?”

“我们要出去。”紧接着另一个人说出了他们的渴望。“我们要出去。”

樵夫没有动。他看着安静的、漆黑的楼梯口,又抬起头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他知道被他救回来的那个人就在上头,一墙之隔。他就不由得双腿发颤。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错事,从荒郊野外把怪物带回了村落。

如果他真是个怪物……樵夫发现自己不敢再想象下去。也用不着他去想象。一路走来,他经过的那些被毁灭的村庄已经将结局统统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只是惧怕,惧怕万一这座村庄也遭遇了那种劫难,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算是一死也无法为此赎罪。

樵夫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无论如何,总该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否则,他根本没办法消除内心的罪恶感。他抓起了放在脚边、伴随了他许多年的伐木斧,坚硬的橡木柄已经磨得光亮。熟悉的触感,沉重的负担暂时压制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此时此刻,他的难民兄弟们围聚在了门口。

他们恐慌、疯狂地拍打被锁死了的大门,门框咣咣作响,摇晃不止,灰尘随着震颤扑簌簌直落。“让我们出去!”他们大喊。声音在旅馆里回响。樵夫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楼梯。他们一定被惊醒了,他忽然不安地想到,我们吵醒了他们。

“该死的,让我们出去!”

“安静,你们这群白痴。”民兵在旅馆外跟他们对吼。“再闹就把你们统统扔进牢房!”

“我们不是囚犯!”

民兵用剑柄砸着门板,“滚回去睡觉。放不放你们要由村长做决定,跟我们说没用。”

一个男人突然喊了起来。“那就把我们关进牢房!”他大声说,“我宁愿去当强盗山贼,被你们当做犯人,也不想呆在这里!别把我们跟怪物关在一起!”

樵夫感觉周围停顿了数秒,然而吵闹的喊声仿佛能直接掀翻屋顶。

人人都想成为阶下囚,他不禁为此感到悲伤:什么时候这世道变得如此可悲了。因为就连他的心里也心甘情愿地被用脚镣*束缚起来,甚至乐意被用绳索拴住脖颈,被丑陋而卑贱地拖拽到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面。即使是面对刑具也好过这未知的恐惧。

“别异想、天开了。”民兵震惊地语不成句。“这……这不可能。”

“那就让我们出去。”难民们抓起了椅子,一下接着一下使劲砸着门板。“我们会死在这里啊,你们这群冷血的侩子手!”

“砸开这扇门,我们自己出去!”

樵夫被簇拥着走到门口。他看着在身边喊叫的兄弟们,稍微迟疑了一会。不得不承认,安静的二楼,漆黑的楼梯口给他带去了莫大的压力。他们的鼓噪更加增添了他的怒火和暴躁。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他举起了伐木斧。

然而,他感受到了重量,沉重如山的重量仿佛都汇聚到了他的斧子上。他试图抗拒这股莫名出现的力量,但任凭他如何卖力,斧子都像是被一个天生神力的巨人拽在手中一样动也动不了分毫……直到他的头上冒出汗水,他才猛然惊醒,然后冷汗湿透了衣衫。这股力量不可能来自别的东西,它可能,也只可能会是……怪物……

樵夫艰难地扭动僵硬的脖子。他看见周围人们嘴里呼出的白气化作了白霜。

生着炉火的房间里用尽了一股极地般的寒冷,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在惊心动魄的恐惧中,他们哆嗦起来,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胆战心惊地面面相觑。

桌子上的油灯熄灭了。蜡烛的火焰化作股股青烟。壁炉里的火焰也被压抑成了冷冷的蓝色火光,奄奄一息。

“发……发生了什么?”

“士兵,说话呀。”一个人几乎快要哭出来。“求求你们,说话呀。”

外面悄无声息。

他们屏神凝吸,仿佛是被魔法定身了般一动也不敢动。可怕的死寂包围了他们,但转眼间忽然响起的惊恐的尖叫打破了沉寂,也让他们几乎同时叫了起来。可他们除了喉咙里能发出声音之外,恐怖地发现自己即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也困难至极,就好像有无形的链条把他们绑住了。他们当中有好些人拼命把手伸进扣带,掏出了他们的护身符,于是这些人终于摆脱了麻痹的窘境。然而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打开房门,而是将自己不能动弹的同伴当做了盾牌,躲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旅馆的大门。

旅馆外面,民兵的尖叫已经变成了低声的哀号,乞求的啜泣。“怪、怪物——”无法动弹、最为靠近大门的樵夫把他们的声音听的清清楚楚。怪物就在外面?他吓呆了,就连斧子从他的手掌里滑落到了地上也毫不知情。

一阵突如其来的铁蹄声在空气中回**,就像冬季的雷声,那是一匹奔驰的战马发出的稳定凶残的敲击声。然后一个巨大的影子遮住了门和窗子。民兵恐慌地哭号,可叫声被截断了,短得吓人。

随后,铁蹄声渐渐远去。

屋里沉默了数分钟,直到壁炉里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烧起来。这一突发状况让每个人都呼吸急促,他们都丢掉了手里的东西。可是没有人去重新点燃烛火和油灯。所有眼睛死死盯着关闭的大门,仅有的声音是低声祈祷和沉重的呼吸。

黏稠的红色**从门底下流进了酒馆。男人们抓起了身旁的椅子腿,仿佛那是安达尔圣武士的佩剑,几个女人则把护身符举到眼前。樵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哆哆嗦嗦地弯腰拣起了脚边的伐木斧,忽然觉得它重若千钧。他慢慢地抬起手臂,雪亮的刀刃对准了门栓的位置。他顿了顿,没人阻拦他。于是他重重地劈了下去……木屑纷飞,一块木头打着旋从他的眉角擦了过去。锁住他们的门打开了。两具无头的尸体倒在肮脏的尘土中。他们的头颅被遗留在了大街中央,黑色的肉块半隐在神圣的银色月光中。

女人们恐惧尖叫,男人们破口大骂。椅子被撞翻,樵夫背靠在墙上,张着嘴巴好像离开了水的鱼。有人开始哭,还有人呕吐起来。一个人发了疯地冲进了吧台,打破了酒桶,把自己淹进了酒桶里,灼热的酒让他的抽搐的肚子一阵发烫。他坐倒在淌了一地的白兰地里,抖得更厉害了。

好像过了许久,樵夫才鼓起勇气又往外面瞧了一眼:

一排巨大的马蹄印一直蔓延……那不像是凡间的马匹……樵夫发誓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脚印。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在脚印的尽头,是灯火尽灭,隐藏在黑幕下面的村庄。

这座村庄死了?他们活了下来?樵夫不敢相信。他用尽全力,砰的关上了门。

巨大的响动稍微唤回了一些他们的神志。他们蜷缩在壁炉边,像是企鹅一样紧紧挤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瑟瑟发抖、冷的好像冻僵了的身体。

“刚才,刚才……外面的……那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频率一致地摇着头,他们连看都不敢看,更别提其他的什么了。樵夫稍微看清楚了一些。在雾气翻腾的黑潮中,那个身影忽隐忽现。身影的形状并不怪异,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个骑士究竟是什么人。他是怪物!他只知道这个!并且他也许……也许还杀死了村子里的所有人。除了他们……不对,还有……

樵夫猛然抬起脑袋,盯着黑漆漆的楼梯口。

从一开始,他们大喊大叫,他们砸门,他们与民兵对骂,然后骑士出现,他们尖叫……所有的声音都没有惊醒他们。他们好像也……死了?就在他们的头顶。樵夫猛然意识到,他之前还认为安全的旅馆已经不再安全了。

“楼、楼上……”有另一个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用颤巍巍的手指着漆黑的楼梯口,惊恐的眼睛盯着樵夫,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挨得更紧了。他们屏住呼吸,蜷缩在角落里,一会看着在寒风里吱呀作响的破烂大门,一会看向死寂无声的楼梯口,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会从阴影里钻出来。樵夫鼓起勇气站起来,打算独自一人去看看。

“别去!”好几双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我们……我们需要你的……斧子。”

樵夫只得重新坐下来。他也离不开它。在这漫长的黑夜里,这把冰凉的伐木斧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了。尽管……他深深怀疑这把凡夫俗子用的凡间兵器能否伤到那个骑士。透过窗户,樵夫最后看了一眼天色:一片阴暗。他深深地祈祷:黎明快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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